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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回到家裡,別蓋伊脫去丈夫的濕衣服,遞給他一件皮襖,將茶炊拿了進來,便往碗裡倒茶。

  「不要茶,」奧羅茲庫爾將手一擺。「拿酒來。」

  老婆拿出一瓶沒有開過的酒,朝杯子裡倒。

  「斟滿,」奧羅茲庫爾吩咐道。

  他將一杯酒一口氣喝下,用皮襖將身子一裹,一面朝氈上躺,一面對老婆說:

  「你不是我老婆,我不是你男人了。走吧。今後你別進這個屋子。走吧,現在走還不晚。」

  別蓋伊長歎一聲,坐到床上,很習慣地噙著眼淚,小聲說:

  「又來啦?」

  「什麼又來啦?」奧羅茲庫爾大聲吼道。「滾出去!」

  別蓋伊從屋裡跑出去,一如往常,紮煞著兩隻胳膊,在院子裡放聲大哭:

  「我為什麼生到世上來呀?我的命好苦啊!……」

  這時候,莫蒙老漢正騎著阿拉巴什去接外孫。阿拉巴什是一匹快馬。但莫蒙還是遲到了兩個多鐘頭。他在路上碰到了外孫。女教師正親自送孩子回家。這就是那個女教師,還是那一雙風吹鼓了的、粗糙的手,還穿著那件穿了五六年仍然換不掉的大衣。這個疲憊不堪的女子臉色很不好。孩子早就哭了個夠,眼睛都哭腫了。他手裡提了書包,路女教師走著,滿臉的委屈,一副可憐相。女教師著實地數落了莫蒙老漢一頓。他下了馬,垂著頭站在她面前。

  「您要是不能按時來接孩子,」她說。「您就別送他來上學。您別指望我,我自己有四個孩子呢。」

  莫蒙又一次表示歉意,又一次保證今後不再有這種事。

  女教師回傑列賽去了,爺爺就帶外孫往家走。

  孩子緊靠爺爺坐在馬的前面,一聲不響。老人家也不知道對他說什麼才好。

  「你餓壞了吧?」他問道。

  「不餓,老師給我麵包吃了,」外孫回答。

  「為什麼你不說話?」

  孩子聽了這話,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莫蒙歉疚地笑了笑,說:

  「你這孩子倒是真有氣性。」他摘下孩子的帽子,吻了吻他的頭頂,又把帽子戴到他頭上。

  孩子沒有扭頭。

  他們這樣騎馬走著,兩個人都悶悶不樂,一聲不響。莫蒙緊緊地拉住疆繩,不讓阿拉巴什快跑,生怕無鞍馬顛得孩子受不了。再說,現在好象也用不著多麼著急了。

  馬很快就領會了人意,踏著輕輕的碎步走著。馬不時地打著響鼻,馬蹄得得地敲擊著路面。最好是一個人騎著這樣的馬,唱著歌,輕輕地唱,自己唱自己聽。一個人獨自走路的時候,不是常常唱點什麼嗎?唱一唱心頭的遺憾、逝去的年華,唱一唱當年愛情中的悲歡……人總是喜歡懷念過去的歲月,因為過去的歲月裡還保留著永遠得不到的東西。究竟那又是什麼,人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但有時一個人喜歡想想這些,喜歡感慨一番。

  一匹稱心如意的好馬,是一位極好的旅伴……

  莫蒙老漢看著外孫剃得光光的後腦勺,看著他那細細的脖子和招風耳朵,心想:自己一生多災多難,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操了多少心,經受了多少悲痛,如今只落得眼前這個孩子、這個無依無靠的小東西。要是當爺爺的能把他撫養成人,倒也罷了。要是以後只剩下他一個人,那就難了。自己才象玉米穗那樣嫩,就已經有了自己的性子。他還是呆一些、隨和一些好……象奧羅茲庫爾這樣的人,會十分痛恨他,會拼命折騰他的,到那時候,這孩子就象小鹿落到狼爪子底下了……

  於是莫蒙想起了鹿,想起了今天象一閃而過的影子一樣飛速跑過、曾使他驚叫和歡呼的那幾頭鹿。

  「你知道嗎,孩子?鹿到咱們這裡來啦,」莫蒙爺爺說。

  孩子馬上扭過頭來:

  「真的?」

  「真的。我親眼看到的。三頭。」

  「鹿是從哪裡來的?」

  「依我看,是從山那邊來的。那邊也有保護林。現在是秋天,還家夏天一樣,山口是暢通無阻的。所以鹿就到咱們這裡作客來了。」

  「鹿會在咱們這裡住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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