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二十


  老人家在想像著:孩子們腳步條遝地一齊從學校裡跑了出來,各自朝家裡跑去。孩子們都餓了。他們走在路上,就聞到了為他們燒好的飯菜的香味,於是高高興興、活蹦亂跳地從自家的窗前跑過。媽媽已經在家裡等著了。每個媽媽都在笑,笑得忘記了一切。媽媽自己開心也好,不開心也好,為自己的孩子笑,總是有足夠的力氣的。即使媽媽喝叫得嚴厲些:「洗手!瞧你那副髒樣子!」——她的眼睛還是照樣在笑著。

  莫蒙的小外孫自從上學以來,手上總是沾滿了墨水。這倒是叫爺爺很喜歡:這就是說,孩子挺用功呢。這會兒,想必他的外孫正站在大路上,那一雙小手又是沾滿了墨水,還拿著今年夏天買的那個心愛的書包。他大概等累了,已經在不安地瞅著、聽著:爺爺是不是騎馬來到小山崗上了。爺爺總是按時到的嘛。每次孩子走出學校,爺爺已經趕到了,已經在不遠處等著他了。大家各自回家,外孫就朝爺爺跑去。「爺爺來啦。咱們快跑!」——孩子對書包說。一跑到爺爺跟前,就羞澀地朝爺爺懷裡撲去,抱住爺爺,將臉緊緊地貼到爺爺肚子上,呼吸著那種熟悉的舊衣服和夏天乾草的氣味:這些天爺爺正在把對岸的乾草用馬馱過河。一到冬天,雪太深,就難弄了,所以最好秋天就弄過來。因此莫蒙身上老是有苦澀的乾草灰土氣味。

  爺爺讓孩子坐到自己身後馬背上,他們就一同騎馬回家,有時讓馬一路小跑,有時慢走;他們有時不講話,有時隨便講一些瑣事,不知不覺就要到了。穿過一個山口,一路往下,就到聖塔什河谷了。

  孩子一心迷戀著學校,這使奶奶很惱火。他一醒來,就趕緊穿衣服,將書和練習本裝進書包。他將書包放在自己身邊過夜,也使奶奶很生氣:「你幹嗎老是戀著這個討厭的書包?就讓它給你做老婆好啦,省得我們給你找老婆出彩禮……」孩子不理睬奶奶的話,再說,他也不大懂她說的是什麼。他認為最要緊的就是上學不能遲到。他跑到院子裡,催爺爺快走。只有等學校已在眼前了,他才定下心來。

  有一次,他們還是遲到了。那是在上個星期。這一天,剛濛濛亮,莫蒙就騎了馬到對岸去。他想趕早去馱一趨於草。一切還順利,可是走在路上,捆草的繩子鬆開了,乾草撒了一地。只得重新相好,讓馬重新馱起。可是,剛到河邊,倉促拍好的草捆又鬆散了。

  外孫已經在河這邊等著了。他站在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上,搖著書包,在叫,在喊著呢。老人家慌了,繩子也亂了套,糾結在一起,解都解不開。可是孩子還在一股勁兒地喊。老人家知道,孩子已經哭了。於是他把乾草和繩子全都扔下,騎上馬,急忙從灘上過河,朝外孫這邊趕來。

  過河也花了不少時間。因為水還不小,水流很急,過河又不能打馬快跑。秋天還不怎樣可怕,要是夏天,會把馬沖翻,那就完了。等莫蒙終於過了河,來到外孫跟前,外孫已經哭得抽抽搭搭的了。他也不望爺爺,只是在哭,嘴裡在說:「遲到了,上課遲到了……」老人家在馬上彎下身,抱起孩子,讓孩子貼著自己坐在馬鞍上,打馬就跑。要是學校就在附近的話,孩子就自己跑去了。可是現在卻一路不住地哭著去,而且老人家怎麼哄都不行。爺爺就這樣領著哭哭啼啼的外孫進了學校。學校裡已經上課了。又親自把他送進課堂。

  莫蒙向女教師一再表示歉意,並且保證以後不再有這種事。但是,最使老人家震動的,還是外孫哭得那樣傷心,遲到了就那樣難過。「但願這樣,永遠這樣想上學就好了,」——爺爺想。不過,這孩子究竟為什麼哭得這樣傷心呢?這麼說,他心裡有自己的委屈,說不出的委屈……

  這會兒,老人家正跟著木頭走,一會兒跑到這邊,一會兒跑到那邊,有時拿木棒將木頭推一推,有時擋一擋,免得木頭卡住,讓木頭快一點下山。老人家一直在想著:外孫在那裡怎樣了啊?

  可是奧羅茲庫爾卻不急。他不慌不忙地走著。而且在這種地方也不能太著急,坡很長、很陡,要在坡上斜著走才行。但是。難道就不能依他老莫蒙的請求——將木頭暫時放一下,過一會兒再來拖嗎?收要是有力氣的話,他就把木頭朝肩上一扛,跨過河去,將木頭一下子摔到汽車要來的地方!喂,這是給你們的木頭,裝走好啦!這樣他就可以跑去接外孫了。

  可是,哪有這樣的事啊!還是得拖著木頭經過一堆一堆的石頭和砂礫,將木頭拖到河邊,然後還要用馬拖著木頭從灘上過河到達對岸。馬已經給折騰得夠嗆了。在山上已經拉了不少路了,一會兒下坡,一會兒上坡……要是一切順利,倒也罷了;萬一木頭到了河中心卡在石頭堆裡,或者馬失前蹄,跌倒了,那可怎麼辦?

  他們一下了水,莫蒙爺爺就禱告起來:「長角鹿媽媽,多多保佑,別叫木頭卡住,別叫馬跌倒!」他脫光了腳,將靴子搭在肩上。將褲腿挽到膝蓋以上,手握木棒,緊緊跟隨著在水裡遊動的木頭。他們逆著水勢斜斜地拖著木頭往前走。河裡的水清澈透明,但也涼得透骨。秋天的水嘛。

  老人家拼命忍著:隨它去吧,反正兩條腿也斷不掉,只要把木頭快點拖過河就行。可是,就象故意搗蛋似的,木頭還是卡住了,就在石頭最多的地方,卡在石頭縫裡了。在這種情況下,應當讓馬稍微休息一會兒,然後狠狠地給馬加上兩鞭,馬用猛勁兒一沖,就能把木頭從石頭縫里拉出來。但是奧羅茲庫爾仍然騎在馬上,拚命用鞭子抽打已經勞累不堪、精疲力盡的馬。馬弓起後腿,在原地直蹬直跳,跌跌撞撞,可是木頭一動也不動。老人家兩腿凍僵了。眼前發黑,頭發暈。那陡崖、那崖上的森林、天上的雲彩一齊傾倒下來,落到河裡,順著急流漂去,又倒轉回來。莫蒙幾乎要支持不住了。

  該死的木頭!木頭如果是幹的,是放了很久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幹木頭會自己浮在水上,只要扶住它就行。這根木頭卻是剛剛據下來,就馬上拖著過河的。誰能這麼幹呢?做事心不端,報應在眼前,——果然就應驗了。奧羅茲庫爾不肯等松木幹了再運,因為他怕檢查機關萬一發現了,就要控告他砍伐森林裡的貴重樹木。所以,一鋸下來,就趕快弄走了事。

  奧羅茲庫爾拼命用皮靴後跟踢馬,用鞭子抽馬的頭,不住地罵娘,罵老頭子,好象這一切全怪他莫蒙,可是木頭還是一動不動,在石頭縫裡越卡越結實。老人家再也忍不住了。他這一輩子頭一回憤怒地高聲喝叫起來:

  「下馬!」他毫不含糊地走到奧羅茲庫爾跟前,去拉他下馬。「你沒有看到,馬吃不消啦?快下來!」

  驚愕的奧羅茲庫爾一聲不響地聽從了。他穿著靴子直接從馬上跳到水裡。他好象一下子呆了,癡了,失去了知覺。

  「來!用勁撬!一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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