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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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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山裡又是秋天。熱鬧的夏天過後,一切又在迎接秋天的淒清。四下裡已經看不到畜群蕩起的灰塵,火堆早已熄滅。牲畜過冬去了。人走了。山裡空了。 老鷹零零落落地在天上飛過,難得叫上一聲兩聲。河裡的水不那樣喧鬧了:河水一個夏天跟河槽呆夠了,此刻落了下去,變淺了。青草不再生長,漸漸枯萎下去。樹葉在樹枝上呆厭了,有些地方已經開始下落。 夜間,那些最高的山頂上已經落上一層銀色的初雪。拂曉時候,那一座座黑糊糊的高山的山脊都變成了灰白色,好家一隻只黑褐色的狐狸都長了白色的後頸。山谷裡的風越來越冷,越來越刺骨。不過,天氣暫時還是晴朗、乾爽的。 護林所對岸的森林很快地進入秋天。火紅的秋色有如無煙的野火,從河邊向上延燒,燒遍了陡峭的小林地帶,直到黑松林的邊緣才停止。最鮮豔、最火紅、向上爬得最頑強的是楊樹林和白樺林:它們一直爬到大森林高處積雪的地方,一直爬到黑壓壓的松樹和雲杉王國的邊界。 松杉林裡一向十分乾淨,而且象教堂裡那樣肅穆。只有一棵棵挺立的褐色樹幹,只有乾爽的松脂氣味,只有落得遍地都是的棕黃色針葉。只有風在老松樹的樹梢上悄悄吹過。 可是,今天從清早起,被驚動的寒鴉就在山上叫個不停。一大群哇哇直叫的寒鴉,在松林上空不住地盤旋著。寒鴉是聽到斧頭聲,一齊驚叫起來的,這會兒正爭先恐後地嚷著,好象它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了搶劫似的,緊盯著正將砍下的松樹朝山下放的那兩個人。 砍下的木頭是用馬拖著走的。奧羅茲庫水走在前面,拉著韁繩。他皺著眉頭走著,不住地喘著粗氣,就象老牛在耕田;他那斗篷不時地叫樹棵子掛住。在他後面,緊緊跟著木頭的是莫蒙爺爺。在這樣高的地方幹活兒,他也感到很吃力,老人家也在呼嘯呼呼地喘著氣。他手裡拿著一根燁木棒,一面走,一面不時地用木棒撥動木頭。木頭一會兒撞到樹樁上,一會兒撞到石頭上。每到斜坡上,木頭老是想橫過來朝下滾。要是那樣,那就免不了出事,會砸死人的。 用木棒掌握木頭動向的人隨時面臨著更大的危險。但是,天下事無奇不有:奧羅茲庫爾已經有幾次嚇得撇開馬匹,跳了開去,而且每次他看到老頭子還冒著生命危險,在斜坡上撐住木頭,一直在等著他回到馬跟前去拉馬韁時,他都覺得損了他的面子。於是,正如俗話說的:要遮自己的羞,就得羞辱別人。 「你想要我的命,是不是?」奧羅茲庫爾對丈人大聲喝道。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指摘奧羅茲庫爾:哪裡見過這樣對待老年人的?丈人只是怯生生地說,他自己也可能叫大木頭壓死的,幹什麼要這樣對他喝叫,好象他是故意這樣子似的。 但是,這一來,更把奧羅茲庫爾惹火了。 「你算什麼東西!」他氣洶洶地說。「就算把你砸死,你反正活夠了。你怕什麼?可是,我要是摔死了,誰肯要你那不開窩兒的女兒?誰用得著這種不生不養、倒黴的婆娘?……」 「孩子,你這個人可真難伺候。你一點不尊敬人,」莫蒙回答說。 奧羅茲庫爾甚至停了下來,拿眼睛將老頭子打量了一陣。 「象你這樣的老傢伙早該躺在爐灶跟前,拿爐灰來烤屁股了。可是你現在好歹總還是拿著工資。你的工資從哪裡來的?靠我唄!你還要什麼樣的尊敬?」 「好啦,我是隨便說說的,」莫蒙軟了下來。 他們就這樣走著。又爬上一個山坡,停在坡上休息。馬已經渾身是汗,到處水淋淋的。 寒鴉還是一直沒有安靜下來,一直在打圈子。黑壓壓的一大片,嚷得非常起勁兒,好象打定了主意今天是要叫一整天了。 「寒鴉叫,冬天早早到,」莫蒙又開口說。他想講點別的,讓奧羅茲庫爾消消氣。「這是寒鴉要飛走了。寒鴉不喜歡有人來打擾它們。」他又補上一句,好象是替不懂事的鳥兒表白似的。 「哪一個打擾它們的?」奧羅茲庫爾猛地轉過頭來,臉一下子變得通紅。「老頭子,你又在胡扯了,」他用嚴厲的口氣低聲說。 他心裡說:「哼,話裡有話哩!怎麼,就為了你那寒鴉,松樹都不能碰,連根樹枝都不能動啦?沒有這種事!目下在這裡還是我當家。」他拿眼睛狠狠瞄了瞄哇哇直叫的鳥群,心裡說:「嘿,有一挺機槍就好了!」然後,他轉過臉,罵了兩聲娘。 莫蒙一聲不吭。他聽不慣女婿罵娘。「他又來了,」老人家心裡難過地想。「一喝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還是一點道理也不講。人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莫蒙傷起心來。「你對他一片好心,他對你惡意相報。既不覺得有愧,又不肯問問良心。好象就應該這樣。總認為自己有理。只要地舒服就行。周圍的人都該伺候他。你不願意,就逼著你幹。好在他這種人是在山裡,在森林裡,他的手下只有這麼一兩個人。他的官兒要是更大些,那又怎樣呢?天啊,可別叫他當大官兒……而且這種人實在多得很。他們什麼都能撈到手。你想躲這種人都躲不掉。他到處等著你,到處能找得到你。為了他自己過得自在,他能把你的命折騰掉。可是,他還是有理。是啊,這種人太多了……」 「好啦,歇夠了,」奧羅茲庫爾打斷老人家的思路。「走吧,」他下命令說。 於是他們又往前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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