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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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晨,太陽出山的時候,一切都已準備停當。旗杆上掛起了帶馬尾的軍麾,搬出了老英雄作戰用的盔甲、盾牌和長矛。老英雄的戰馬也被好了送葬的馬衣。號手們就要吹起戰鬥的長號,鼓手們就要擂動震天的大鼓,要吹、要擂得森林搖動,群群鳥兒飛上天空並在天空啾啾喳喳地亂轉,野獸嗥嗥叫著在森林裡亂竄,野草伏到地上,山谷裡回聲滾滾,群山顫抖。哭靈的女人們鬆開了頭髮,準備為老英雄庫利奇眼淚汪汪地痛哭一場。騎士們跪下一條腿,準備用強壯的肩膀抬起老英雄的遺體。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起靈了。而在林邊的樹上,還拴著九匹待宰的母馬、九頭待宰的公牛、九十頭待宰的羊,那是為葬後喪宴準備的。 這時候,意外的事發生了。艾涅塞河畔的人,彼此之間無論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根,在安葬頭人的日子裡,是不興跟人家興兵打仗的。可是,就有一大幫敵人,拂曉時便悄悄地包圍了深深陷在悲痛裡的吉爾吉斯人的宿營地,這時一下子從四面埋伏的地方跳了出來。所以誰也來不及上馬,誰也來不及拿起武器。一場空前的大血洗開始了。見人就殺,一個不留。敵人打定了主意,要一舉消滅勇猛的吉爾吉斯民族。他們把所有的人挨個兒殺死。殺光了,就再也沒有人記下這筆血債,再也沒有人報仇雪很,就讓時間象流沙一樣沖掉往事的痕跡。讓一切化為烏有…… 一個人從出生到長成需要很長時間,要殺一個人,卻只需轉眼工夫。許多人已被殺死,躺在血泊裡;許多人為了逃脫敵人的利劍和長矛,跳進河裡,就在艾涅塞河的波濤中沉沒。河岸上,懸崖峭壁間,吉爾吉斯人的帳篷熊熊燃燒著,大火延燒數俄裡。沒有一個人逃脫,沒有一個人活下來。一切都被搗毀、燒光。死者的屍體一齊從懸崖上扔到艾涅塞河裡。敵人歡呼:「現在這些土地是我們的了!現在這些森林是我們的了!現在這些牲畜是我們的了!」 敵人帶著大量的虜獲物揚長而去,卻沒有發覺,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從森林裡回來了。他們又淘氣,又不聽話,一清早就背著大人跑到附近森林裡去剝樹皮編小籃子。他們玩得起勁,不覺走到密林深處。等他們聽到大血洗的廝殺聲和呼喊聲急忙趕劇家時,他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經不在人世了。兩個孩子只落得無親無故。他們哭著從一處灰堆跑到另一處灰堆,一到處看不到一個人。轉眼間就成了孤兒。整個人世就剩了他們倆。 遠處,灰塵滾滾,敵人正把他們在血腥的征戰中掠得的馬匹和牛羊趕往自己的地盤去。 兩個孩子看到馬蹄蕩起的灰塵,使向前追去。兩個孩子一而哭喊,一面跟在兇惡的敵人後面跑。只有孩子才會這樣。他們不是躲開殺人兇手,倒是追趕起他們來了。他們只圖不孤單,只想趕快離開這塊一片血腥的、可怕的地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地跑著朝前追,喊敵人等一等他們,帶他們一塊兒走。但是,人喊,馬嘶,蹄聲得得,人馬跑得正歡,哪裡聽得到他們那微弱的喊聲? 男孩和女孩拼命地跑了很久。但總是趕不上。後來他們跌倒在地上。他們不敢朝四面看,不敢動一動。覺得非常可怕。兩個孩子緊緊靠在一起,不覺睡著了。 常言說:吉凶難卜孤兒命。這話倒也不假。夜晚乎平安安地過去了。野獸沒有驚動他們,林中巨怪沒有將他們抓走。等他們醒來,已是早晨。陽光明麗,百鳥齊鳴。兩個孩子爬起來,又踏著馬蹄的印跡走去。沿路他們采些野果和野菜充饑。他們走呀,走呀,到第三天,來到一座山上。朝下一望,只見山下碧綠的大草甸子上正在舉行盛大的宴會。數不清有多少帳篷紮在那裡,數不清有多少火堆在冒煙,數不清有多少人圍著火堆。姑娘們在蕩秋千,在唱歌。有一些身強力壯的漢子,為了讓大家開心,正象雕一樣在轉著圈子,在摔跤。這是敵人在慶祝他們的勝利。 男孩和女孩站在山上,不敢朝山下走。但是真想到火堆跟前去。火堆跟前那烤肉味、麵包味、野蔥氣味好香啊。 兩個孩子忍不住,還是走下山去。山下的人覺得這兩個孩子來得蹊蹺,便一齊圍了上來。 「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 「我們餓了,」男孩和女孩回答說,「給我們點兒吃的吧。」 那些人從他們的口音聽出了他們是什麼人,一齊亂哄哄地、嗡嗡地叫了起來。他們在爭論:是馬上殺死這兩個沒有殺絕的敵人的種子呢,還是將他們帶到可汗那裡去?有一個好心腸的女人,趁大家七嘴八舌地爭論的時候,塞給每個孩子一塊烤馬肉。他們被帶往可汗那裡去的路上,還一直在吃著馬肉。他們被帶進一座高大的帳篷,帳邊還站著手執銀斧的衛士。整個營地上都在傳著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不知從哪裡來了兩個吉爾吉斯孩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大家都停止了作樂和飲宴,一齊擁到可汗的帳前。這時候,可汗正眼手下的著名將領一起坐在白得象雪一樣的氈上,喝著蜂蜜調製的馬奶酒,聽著頌歌。可汗得知大家為什麼擁到帳前,十分震怒:「你們竟敢打擾我的情興?我們不是把吉爾吉斯族斬盡殺絕了嗎?我不是讓你們成為艾涅塞河上千秋萬代的主人了嗎?你們跑來幹什麼?膽小鬼!你們睜開眼看看,坐在你們面前的是什麼人!來啊,麻臉瘸婆婆!」可汗叫道。麻臉瘸婆婆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可汗對她說:「把這兩個孩子帶到密林裡去,將他們收拾掉,讓吉爾吉斯族從此絕種,乾乾淨淨,今後再也無人提起。去吧,麻臉瘸婆婆,照我的命令行事……」 麻瞼病婆婆一聲不響地接受了命令,拉起兩個孩子的手就走了出去。他們在森林裡走了很久,後來走到艾涅塞河邊一處高高的懸崖上。麻臉瘸婆婆在這裡讓兩個孩子站住,要他們並肩站在懸崖邊。她在把他們推下懸崖之前,口中念道: 「偉大的艾涅塞河啊!要是把一座山拋到你的深處,山就象一塊石頭一樣沉到河底。要是把一棵百年古松拋下去,松樹就象一根小技兒一樣被沖得無影無蹤。現在你收下這兩顆小小的砂子,收下人類的這兩個孩子吧。人間沒有他們的存身之地。還用得著我對你說嗎,艾涅塞?要是星星都變成人,天空就不夠他們住了。要是魚都變成人,江河和海洋就不夠他們住了。還用得著我對你說嗎,艾捏塞?把他們收下,把他們帶走吧。趁他們年幼,趁他們心地純潔,趁他們還有孩子的良心,還沒有害人的心思、沒有做害人的事情,讓他們離開這罪惡的世界吧,免得他們遭受人間苦難,也免得他們去坑害別人。收下他們吧,收下他們吧,偉大的艾涅塞……」 男孩和女孩嚎啕大哭。他們哪裡有心思所老婆子的話。站在懸崖上朝下望去,實在可怕。百丈懸崖之下,怒濤滾滾。 「孩子們,你們最後擁抱一下,告告別吧,」麻勝瘸婆婆說。她卷起袖子,為的是推起他們更利索些。她又說:「孩子們,你們別怪我。這是你們命該如此。雖然我現在來於這件違心的事,但也是為了你們好……」 她剛說到這裡,一旁傳來了說話聲: 「等一等,大仁大智的女人,不要殺害無罪的孩子。」 麻臉瘸婆婆回頭一看,覺得很奇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頭母鹿。那一雙老大老大的眼睛朝她望著,露出責備和憂傷的神情。母鹿一身白色,就象生頭胎的媽媽的奶水那樣白;肚子上的絨毛是褐色的,很象小駱駝的毛。頭上的角美極了,紮煞開來,就象秋天的樹枝。乳房又潔淨又光潤,就象正餵奶的婦女的乳房。 「你是哪一個?你為什麼講人話?」麻臉病婆婆問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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