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也就是在那一次喝茶的時候,他們也談到了他的爸爸。爺爺聽人家說,他從前的女婿,也就是這孩子的爸爸,好象還是在一條輪船上當水手,好象也有了新家庭,有了孩子,不知是兩個,還是三個。就住在碼頭旁邊。好象他已經戒酒了。他的新妻子每次都要帶著孩子到碼頭上迎接他。「這麼說,」孩子想,「他們接的就是他的這條船了……」

  輪船前進著,漸漸遠去。它那長長的白色身軀在藍色的湖面上悠悠地行進著,煙囪裡吐著青煙,並不知道有個孩子變成孩兒魚正朝它遊去。

  他希望這樣來變魚:身上一切全是魚的——魚身子,魚尾巴,魚翅膀,魚鱗,——只有頭還是自己的,讓又大又圓的頭長在細細的脖子上,還讓頭上長兩隻招風耳朵和一道道傷痕的鼻子。眼睛也要象原來的。當然,像是象,但不能完全跟現在一樣,要眼睛看東西能夠跟魚眼睛一樣。這孩子的睫毛就象小牛的睫毛那樣長,長長的睫毛不知為什麼總是忽閃忽閃的。古莉查場說:要是她的女兒有這樣的睫毛,長大了會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啊!為什麼一定要成為漂亮姑娘或者漂亮小夥子呢?他才不稀罕呢!他覺得漂亮的眼睛毫無用處,他要的是能夠在水下看東西的眼睛。

  應當是在爺爺修的水池裡變。搖身一變,他就是魚了。然後他一下子從水池裡蹦到河裡,鑽進洶湧的激流,順流而下。然後就一面遊,一面不時地蹦到水面上前兩邊看看,因為老在水底下游也沒有意思。他順著湍急的河水往下去,擦過高高的紅粘土陡岸,隨著激浪,越過石灘,經過山邊和林邊。他跟自己的石頭夥伴們告別:「再見了,『睡駱駝』;再見,『狼』;再見,『馬鞍』;再見,『坦克』。」等他遊到護林所旁邊,他要跳出水面,向爺爺擺擺魚翅膀打個招呼:「再見,爺爺,我很快就要回來的。」爺爺看到這樣的稀奇事兒簡直驚呆了,不知道怎樣才好。還有奶奶,還有別蓋伊姨媽,還有古莉查瑪和她的小女孩,一齊都張大了嘴巴站著。哪裡見過這樣的怪事:頭是人頭,身子卻是魚身!他也朝她們擺擺翅膀:「再見了,我要去伊塞克湖,到白輪船上找我那當水手的爸爸去。」巴爾捷充大概會順著河岸跑的。狗也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情。狗要是膽敢跑到水裡來跟他,他就喊:「不行,巴爾捷克,不行!你會淹死的!」然後他又繼續往前遊。他從吊橋的鐵索下面鑽過,又擦過岸邊的河柳叢,然後就順著水聲隆隆的峽谷一路向下,一直進入伊塞克湖。

  伊塞克湖象大海一樣遼闊。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裡遊著,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過了一浪又是一浪,終於來到白輪船跟前。「你好,白輪船,我來了!」他對白輪船說,「天天拿望遠鏡望你的就是我。」船上的人都感到十分吃驚,一齊跑上來看這件稀奇事兒。這時他對當水手的爸爸說:「爸爸,你好,我是你兒子。我是來找你的。」「你算什麼兒子?你是半人半魚!」「你快把我拉上船,我就變成人形了。」「妙極了!好吧,咱們就來試試看。」

  爸爸撒下魚網,從水裡將他撈上去,放到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復了原形。然後……然後……

  然後白輪船繼續往前開。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講給爸爸聽。講講他那裡的山,講講那些石頭,講講那條河和山林,講講爺爺修的水池,他就是在那裡學游水的,學著象魚一樣睜著眼睛遊……

  當然,他要對爸爸講講他在莫蒙爺爺家過得怎樣。要爸爸別因為人家喊他「快腿莫蒙」就以為他不好。這樣的爺爺到哪裡都找不到,這可是最好的爺爺。但是他不舍耍滑,就因為這樣,大家都取笑他。奧羅茲庫爾姨父還常常罵他老人家。有時當著很多人的面罵爺爺。爺爺不但不還嘴,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甚至還替他幹森林裡的活兒,幹家裡的活兒。還不光是幹活兒呢!每次奧羅茲庫爾姨父喝得醉醺醺地騎著馬回來,爺爺不但不當面朝他狠狠地吐幾口唾沫,反而跑上去迎他,扶他下馬,將他扶進屋裡,讓他躺到床上,給他蓋上皮襖,生怕他著涼,生怕他頭疼;然後去解下馬鞍,將馬刷一刷,喂一喂。這都是因為別蓋伊姨媽不會生孩子。為什麼要這樣呢,爸爸?頂好是這樣: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拉倒。奧羅茲庫爾姨父一打起別蓋伊姨媽,爺爺才可憐呢。他比自己挨打都難受。別蓋伊姨媽一喊叫,爺爺心裡就象刀戳一樣。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想跑去幫女兒說話,奶奶卻不叫他去,她說:「別多管閒事,由他們自己去。幹你老頭子什麼事?又不是你的老婆。你就好好呆著吧。」「她是我的女兒呀!」奶奶就說:「要不是門挨門地住在一起,要是離得很遠,那你又怎麼辦?每次打架,你都騎著馬跑去放架?要是那樣,誰還要你女兒做老婆?」

  我說的奶奶,可不是原來的那個奶奶。爸爸,你大概不認識她。這是另外一個奶奶。我還很小的時候,親奶奶就死了。後來就來了這個奶奶。我們這裡的天氣總是叫人摸不透:一會兒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又是雨又是冰雹。這個奶奶就是這樣的,叫人摸不透。有時很和氣,有時很凶,有時一點不象個奶奶。一發起脾氣,簡直要吃人。我和爺爺就不吭聲。她說,不管怎樣給外人吃,給外人喝,別想得什麼好處。爸爸,我可不能算外人。我是一直跟爺爺在一起的。她才是外人呢。她是後來到我們家來的。她倒喊起我外人來了。

  冬天,我們那裡的雪齊我脖子深。一個一個的雪堆才高哩!要是到森林裡去,只有騎著大灰馬阿拉巴什才行,大灰馬能用胸膛撥開雪堆。我們那裡的風也很厲害,叫你站都站不住。湖上起浪的時候,你的輪船東倒西歪的時候,不用問,那就是我們聖塔什的風到湖上發威來了。爺爺說,很久很久以前,敵人的軍隊前來侵奪這塊土地。這時候我們的聖塔什河谷起了大風,刮得敵人坐不住馬鞍。敵人都下了馬,但是步行也不行。風沙打得他們滿臉是血。他們就轉過身去避風,風就在背後趕他們,不叫他們立定腳跟,把他們一個不留地全都從伊塞克湖邊趕走了。這風就是這樣厲害。我們就住在這樣的風口裡!風就是從我們那裡刮起的。整個冬天,河那邊的森林叫風吹得喀喀嚓嚓、呼呼喇喇直響,嗚嗚地直叫。真叫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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