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孩子朝河邊看著看著,又把鏡頭轉向自家的院子。母雞、帶著小火雞的老火雞、靠在木頭上的斧頭、冒著煙的茶炊以及院心裡各種各樣的東西都顯得非常大,也非常近,好象就在跟前,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摸。這時,他看到變得跟大象一樣大的褐色牛犢正心安理得地嚼著掛在繩子上的衣服,不禁嚇了一跳。那牛犢快活得將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嘴邊流著口水——它覺得大口大口地嚼著奶奶的連衫裙,太有味道了。

  「啊,你這渾蛋東西!」孩子拿著望遠鏡欠起身來,將手直揮。「快滾開!聽見嗎,給我滾遠些!巴爾捷克!巴爾捷克!(在望遠鏡裡看到,狗正悠閒自在地躺在牆腳下。)去咬它,快去咬它!」他絕望中對狗下起命令。

  可是狗連耳朵也不肯動一下。它只顧躺著,好象什麼事也沒有似的。

  就在這時,奶奶從房裡出來了。她一看到眼前的事,驚得將兩手揚得高高地一拍。抓起一把掃帚就朝小牛奔去。小牛跑了,奶奶跟在後面攆。孩子一面將鏡頭對著她,一面蹲了下來,免得讓她看到他在山上。奶奶攆跑了牛犢,使一面罵著,一面朝家裡走。她因為生氣,因為跑了一陣子,不住地喘著粗氣。孩子看她看得十分真切,就象跟她在一起似的,甚至比在一起還要真切。他對她使用了特寫鏡頭,就象在電影裡局部地表現一個人的臉時那樣。他看到她那氣得(目夾)起來的黃眼睛。他看到,她那皺皺巴巴、一道褶一道褶的瞼變得通紅通紅的。就象電影裡聲音突然不響了一樣,奶奶的嘴巴在望遠鏡裡急促而無聲地翻動著,露出她那帶豁子的幾顆殘牙。她叫些什麼,在遠處是聽不到的,但是,她的話這孩子卻覺得聽得十分清楚、十分真切,就像是對著他的耳朵講的。嘿,她駕起他來才凶哩!他都能背得出來:「哼,等著瞧吧……你總要回來的。看我收拾你!我可不象你爺爺。我說過多少次,要把這個渾蛋望遠鏡扔掉。又跑到山上去了。快叫那條鬼輪船翻掉吧!快叫火燒掉,快沉掉吧!……」

  孩子在山上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日子裡,在給他買了書包、他已經想著妥去上學的時候,還要他去看牛犢呢!……

  奶奶還不肯罷休。她一面還在駕著,一面翻來覆去地看她那件被嚼爛了的連衫裙。古莉查瑪抱著女兒走到她跟前。奶奶將事情說給她聽,越說越冒火。她朝山上直搶拳頭。她那乾瘦的黑糊糊的拳頭氣勢洶洶地在鏡頭前面晃動著:「你倒玩得快活!叫那條鬼輪船快翻掉!快叫火燒掉,快沉掉!……」

  院子裡的茶炊已經燒開了。在望遠鏡裡可以看到,一股股的水氣從蓋子底下直往外冒。別蓋伊姨媽出來拿茶炊。又惹起事來。奶奶把她那件被嚼爛的連衫裙差點兒捅到別蓋伊姨媽的鼻子上。那意思是:喂,瞧瞧你外甥做的好事!

  別蓋伊姨媽連忙安慰她、勸她。孩子在猜想她說些什麼。大概還是過去說的那些話:「媽媽,別生氣。他還小嘛,不懂事啊,能要他怎樣呢?他一個人在這裡,連個伴兒也沒有。幹嗎要吵他,幹嗎要嚇唬一個小孩子呢?」

  毫無疑問,奶奶對她的話是這樣回答的:「你別來教訓我。你自己生一個試試看,到時候你就知道,該要孩子怎樣了。他整天呆在山上幹什麼?看看牛犢都沒有時間啦?在山上張望什麼?張望他那不正經的爹娘?張望那兩個生了他就各奔東西的混帳傢伙?你倒是好,乾脆一個也不生……」

  甚至在這樣遠的距離孩子在望遠鏡裡都能看到,別蓋伊姨媽那凹下去的兩額氣得煞白,渾身都在哆嗦;他知道姨媽會怎樣回敬她,果然,她沖著繼母的臉嚷了起來:「你自己又怎樣,老妖婆?你生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你算什麼東西?」

  這一下就不得了啦!奶奶氣得爆啤直叫。古莉查瑪過來拉架、勸解,抱住奶奶,想把她拉回家去,可是她更來勁了,象個瘋子一樣地滿院子亂蹦亂竄。別蓋伊姨媽抓起熱氣騰騰的茶炊,幾乎是跑著朝房裡走去,一路上茶炊裡的開水直往外沒。奶奶有氣無力地坐到一根木頭上,放聲大哭,怨自己命苦。這會兒把孩子忘掉了,這會兒連老天爺和整個人世間都被她罵上了:「我呀!你問我算什麼?」奶奶沖著姨媽的背後吼道。「要不是老天爺害我,要不是老天爺收走我的五個娃子,要不是我那獨獨一個兒子在十八歲上打仗死了,要不是我那再好不過的老頭子泰加拉跟著羊群在大風雪裡凍死,我會來到這裡,跟你們這些看林子的過起來?難道我象你那樣不會生孩子嗎?要不是我命苦,到老來會跟你爹,跟傻頭傻腦的莫蒙過起日子?該死的老天爺,我犯了什麼罪,你這樣懲治我啊?」

  孩子拿開望遠鏡,傷心地垂下了頭。

  「現在咱們怎樣回家去呢?」他小聲對書包說。「這都怪我,怪渾蛋小牛。還要怪你,望遠鏡。你總是引著我來看白輪船。你也有錯兒。」

  孩子朝四周望瞭望。四面都是山,到處是懸崖峭壁、亂石、森林。一道道閃閃發光的小溪,從高處的冰川上無聲地落下,只是來到這下面,流水好象才終於學會了說話,為的是到了河裡就永遠吵個不歇。群山啊,是那樣雄偉,那樣巍峨。孩子此時此刻感到自己大小、太孤單,感到無依無靠。只有他和山,山,山,到處是高山。

  太陽已經西斜,漸漸朝湖的方向落去。已經不怎麼熱了。向東的山坡上出現了短短的陰影。這會兒太陽就要越落越低,陰影就要朝下,朝山腳爬去了。每天這個時候,伊塞克湖上都要出現白輪船的。

  孩子用望遠鏡儘量朝最遠處望去。他屏住了氣:是它!他頓時什麼都忘了。前方,在伊塞克湖湛藍湛藍的邊緣上,出現了白輪船。來了!就是它!成排的煙囪。白輪船又長、又威武、又漂亮。行駛起來,就象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穩。孩子趕緊用衣襟擦淨了玻璃,又一次調好了焦距。輪船的輪廓更清楚了。現在可以看出,輪船在波浪中微微顛簸著,船尾局面拖著一條明晃晃的、泡沫翻滾的長帶。孩子目不轉睛地欣賞著白輪船。要是能依他的心願,他一定央求白輪船開近些,讓他看著船上的人。可是白輪船不知道這一點。白輪船慢慢地。十分氣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不知何處而來,不知向何處去。白輪船在湖上行駛,很長時間都能看得到;孩子也要想很長時間,他想的是他怎樣變成魚,順著河游去找白輪船……

  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在卡拉烏爾山上看到藍色的伊塞克湖上的白輪船,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象,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將起來,他一下子就斷定,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伊塞克湖上的水手)就在這條白輪船上。他相信這一點,因為他非常希望是這樣的。

  他既不記得爸爸,也不記得媽媽。他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他們誰也沒有來看過他。但是孩子知道:他的爸爸在伊塞克湖上當水手,他的媽媽同爸爸離婚以後,將兒子留給爺爺,自己到城裡去了。一去就再沒有回來。她去的那個城市很遠,要過許多山,山過去是湖,湖過去還要過許多山。

  爺爺有一次到那個城市去賣土豆。去了整整有一個星期。回來後,在吃茶的時候對別蓋伊姨媽和奶奶說,他看到了女兒,也就是這孩子的媽媽。她在一個大工廠裡做織布工。她有了新家庭,有兩個女兒,她將她們送進了幼兒園,一星期只能見一次面。她住的是一座大樓,但是只住了其中很小的一間,小得沒有地方轉身。在院子裡誰也不認識推,就象在市場上一樣。回到自己房裡,馬上將門一關,——大家都是這樣過日子。天天關起門來坐著,象坐牢一樣。她的丈夫好象是個司機,在大街上開公共汽車接送行人。早上四點鐘就出去,很晚才回家。活兒也不輕。老人家說,女兒老是哭,求他多多擔待。他們在等待分配新房子。什麼時候能分到,還不知道。但是,一旦分到了,要是丈夫答應的話,她就把兒子接去。她請他老人家暫時還等一等。爺爺勸她不要難過。最要緊的是,要跟丈夫過得和睦,別的事情都好說。至於兒子,更不用掛心。「只要我活著,這孩子我誰也不給;等我死了,自有蒼天指引他,一個活人總會找到路走的……」別蓋伊姨媽和奶奶一面聽爺爺講,一面不住地歎氣,甚至還一起哭過一陣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