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二

  在卡拉烏爾山頂上可以眺望四面八方的景物。孩子趴在地上,調節著望遠鏡的焦距。這是一架遠程的軍用望遠鏡。是爺爺因為多年護林有功得到的獎品。老頭子不喜歡擺弄望遠鏡,他說:「我的眼睛不比望遠鏡差。」可是外孫卻愛立了這玩意兒。

  他這一次上山,帶了望遠鏡,還帶了書包。

  開頭出現在圓孔裡的景物跳動著,十分模糊,接著一下子就清楚起來,穩住不動了。這比什麼都有趣。孩子屏住呼吸,生怕碰動了對好的焦距。然後他又將視線轉向另一點,於是一切又模糊起來。他又轉動起目鏡。

  在這裡,什麼都能看得到。能看得見那些最高最高的、差點兒就挨著天的雪山頂。它們在所有的山巒後面,俯瞰著所有的山巒和整個的大地。那些比雪山稍低些的山上,森林密佈,下層是密密的闊葉樹林,上層是黑魈魈的松林。還能看到昆蓋伊山向陽的一面。昆蓋伊山的山坡上,除了野草,什麼都不長。就在湖所在的方向,還有一些更小的山,那簡直是一些光禿禿的石頭被。這些石坡腳下就是川地,川地與湖相接。還是這個方向,有田野、果園、村落……田野上的莊稼這裡那裡已經綠裡透黃,收割期漸漸近了。一輛輛小小的汽車象小老鼠一樣在路上跑著,後面拖著長長的灰尾巴。在大地最遙遠的一隅,在視線盡頭處,彎彎的一帶沙灘過後,便是湛藍湛藍的湖水。那就是伊塞克湖。那裡水天相連。再遠望,就什麼也望不到了。湖面上無風無浪,波光粼粼,無限寥廓。隱隱能看到拍岸的波浪濺起白色的水花。

  孩子朝這一方望了根久。「白輪船還沒有來呢,」他對書包說,「那就再來看看咱們的學校好啦。」

  從這裡望去,山後附近的谷地盡在眼底。在望遠鏡裡甚至可以看得清,有一位老奶奶坐在房前窗下,手裡正織著毛線。

  傑列賽谷地沒有樹林,只是有些地方還保留著一棵兩棵躲過了砍伐的老松樹。以前這裡曾經是一片森林。如今是一排排蓋了石棉瓦的牲口棚,還有一大堆一大堆的飼草和黑糊糊的牲口糞。這裡是為奶牛場培育良種幼畜的。就在離牲口棚不遠的地方,有一條短短的小街,那就是養畜人居住的村子。這條小街一溜慢坡下來,盡頭處有一座不象住家的小房子。那就是一所四年制學校。高年級的孩子們都到國營農場上寄宿學校去了。在這所學校學習的全是小傢伙。

  這孩子過去喉嚨疼,爺爺曾經帶他到那個村子找過醫生。這會兒他用望遠鏡全神貫注地望著那所小小的學校,望著那褐色瓦屋頂、那孤零零的歪斜的煙囪,望著膠合板木牌上手寫的「小學」這個詞兒。他不識字,但他猜得出上面就是這樣寫的。用望遠鏡什麼都能看得見,連最小的、小得不可思議的東西都能看得清。石灰牆上刻劃的字跡、窗玻璃上加村的玻璃、涼臺上凹凸不平的木板——全都歷歷在目。他想像著,他就要帶書包到那裡去,就要踏進現在正掛著一把大鎖的那個門了。門裡面又是什麼呢?

  看過了學校,孩子又將望遠鏡對準湖面。但湖面上還是老樣子。白輪船還沒有出現。孩子轉過身,背對著湖坐了下來,將望遠鏡扔在一旁,朝山下望去。就在山腳下面,在長形谷地裡,一條洶湧奔騰的山河泛著銀光,從一片一片的石灘中間穿過。河的一邊有一條路,這條路跟河一起碗蜒前進,又跟河一起消失在峽谷轉彎處。河對岸則是懸崖和森林。聖塔什森林就從這裡起,向山上伸去,一直鑽到皚皚的白雪底下。爬得最高的是松樹。在連綿不斷的山脊上,在冰雪懷抱裡,岩石叢中,到處生長著松樹,一叢一叢的,象黑黑的毛刷。

  孩子望著護林所的房子、草棚和牲口棚,覺得好笑極了。從山上看去,這些房舍顯得又小又不牢實。護林所過去,河邊上,便是他十分熟悉的那些石頭了。所有那些石頭——「駱駝」、「狼」、「馬鞍」、「坦克」——他都是在這卡拉烏爾山上用望遠鏡第一次發現,隨即給它們取了名字的。

  孩子頑皮地一笑,站起來朝院子扔了一塊石頭。石頭就落到了山上。孩子在原地坐了下來,又用望遠鏡觀察起護林所。他先是將望遠鏡倒過來看——房舍跑得老遠老遠的,變成了小小的玩具盒子。巨石變成了小石子。爺爺在淺水處修的水池更是好笑——水淺得只能沒到麻雀的爪子。孩子噗哧一笑,搔了搔頭,趕緊掉轉望遠鏡,調好了焦距。放大了許多倍的他那些心愛的石頭,好象抵到了鏡頭上。「駱駝」、「狼」、「馬鞍」、「坦克」的樣子都很動人:遍身都是統和棱,兩側都有斑斑點點的鐵銹色苦薛;主要的還是,都很象他所想像的東西。「嘿,你這只『狼』好神氣!這『坦克』真夠成風!……」

  幾塊大石頭過去,水淺處,便是爺爺修的水池了。河邊這塊地方,用望遠鏡看得很清楚。河水在這裡打了個彎兒,從急流處拐到寬闊的沙灘上,翻著騰騰的細浪,重又拐向洶湧的急流。灘上的水有齊膝深。但是水流也很急,可以毫不費力地把他這樣大的孩子沖到河中心去。為了不叫流水沖走,孩子總是抓住河邊的柳裸子(柳棵子就長在河邊,有些枝條在地面上,有些枝條在水裡搖曳著),再到水裡去打撲騰。這算什麼游泳?就象一匹馬給拴住了。而且還有許多不開心的事,還要挨駡呢!奶奶就數落爺爺:「他要是給沖到河裡去,就讓他自作自受好啦,我才不管呢。爹娘都不要他了,我犯不著來心疼地。別的事夠我操心的了,我可投有工夫管他。」

  老頭子能對她說什麼呢?看來,老婆子講得也有道理。但是,也怪不得孩子:河就在跟前,差不多就在門口嘛。不管老婆子怎樣嚇唬,孩子還是照樣往水裡鑽。於是莫蒙就下定決心,要在淺水灘上用石頭壘一個水池,讓孩子在裡面游水,免得出事兒。

  為了選得大些的石頭,不叫流水沖跑,莫蒙老漢翻弄了多少石頭啊!他將大石頭抱到肚子上,一塊一塊地搬過去,站在水裡,一塊挨一塊地壘起來,要壘得使河水能從石頭縫裡暢快地流進來,又能暢快地流出去。這個又可笑、又乾癟、只有幾根稀稀拉拉小鬍子的小老頭,穿著濕滾滾的、貼在身上的褲子,整天整天地在壘這個水池。到晚上,累得就象癱了一樣,不住地咳嗽,連腰都直不起來。這下子奶奶又來火了:「小的是傻瓜,——他總是小孩子;老的也是傻瓜,又怎麼說呢?你排命瞎折騰什麼?給他吃,給他喝,不就夠了嗎?還要撥他,由著他胡鬧。哼,這樣下去,不會有好結果的!……」

  不管怎麼說,淺水灘上的水池修得真不錯。現在這孩子游泳不用提心吊膽了。抓住柳條,溜下岸去,就可以朝前遊了。而且一定要睜著眼睛遊。魚是睜著眼睛在水裡遊的,所以他也要睜著眼睛遊。他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幻想:想變成魚。想遊得遠遠的。

  這會兒,孩子用望遠鏡望著水池,想像著他怎樣甩掉褂子和褲子,光著身子,打著哆嗦,鑽進水裡。山河裡的水總是涼的,剛進水都喘不過氣來,但是過一陣子就習慣了。他想像著,他怎樣抓住柳條,臉朝下跳進流水裡。頭上的水啪地一聲合攏起來,河水在肚子底下、背上、腿上刷刷地直竄。在水底下,外面的聲音聽不見了,耳朵裡面還是一股勁兒地嘩嘩響。他睜著眼睛,拼命去看水下一切能看得到的東西。他將眼睛拼命睜大,都睜疼了,但他得意地自己笑笑,還在水裡伸伸舌頭。他這是給奶奶看的。要她知道,他才不會淹死呢,他一點也不害怕。然後他放開手裡的柳條,河水就沖著他連翻帶滾地朝前去,直到他的兩隻腳抵在水池的石頭上。這時才快活瘋了哩!他一下子從水裡跳起來,爬上岸,重新又朝柳棵子跑去。這樣重複許多次。在爺爺修的水池裡,哪怕一天遊一百次,他也願意。不變成魚,決不罷休。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變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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