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謝大赫瑪特輕輕地彈了一下孩子的鼻子,把爺爺那制帽的帽檐一下子拉到他眼睛上。莫蒙一向不戴林業人員的制帽,他不好意思戴(「我算得什麼官兒?除了我的吉爾吉斯氊帽,別的什麼帽子我都不戴。」)。莫蒙夏天戴的是舊式的氊帽——一頂用褪了色的黑緞于緣邊的白色尖頂帽,這是一種過了時的騎士帽;冬天戴的也是舊式的羊皮帽。林業工人的綠制帽他就給外孫戴了。

  謝大赫瑪特聽到新聞後採取了這種嘲笑的態度,這使孩子很不高興。他皺著眉頭將帽據向上面推了推,當謝大赫瑪特想再一次彈他的鼻子時,他將頭一扭,頂嘴道:

  「別沒有完!」

  「嘿,你火氣還不小哩!」謝大赫瑪特笑了笑。「你別不高興。你的書包好極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你滾吧。我還要割草呢……」

  謝大赫瑪待朝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提起鐮刀又割了起來。

  孩子朝家裡跑去。又是經過那條小道,又是擦過那些石頭。暫時還是沒工夫跟石頭玩。書包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

  孩子喜歡自言自語。不過,這一次他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了,他對書包說起話來:「你別信他的話,我爺爺才不是那樣呢。爺爺不會耍滑,所以大家愛笑話他。就因為他不會耍滑嘛。他會送咱們去上學的。你還不知道學校在哪裡吧?不怎麼遠。我等會兒指給你看看。咱們到卡拉瑪爾山上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我還要指給你看看我的白輪船。不過,咱們先得到棚子裡去。我的望遠鏡就藏在那裡。我本當是照看牛犢的,可是我每次都要跑去看看白輪船。咱們家的牛犢已經老大了——它要是掙起來,你扯都扯不住,——可是它還老是戀著母牛吃奶呢。那條母牛就是它媽媽,媽媽是不心疼奶的。你懂嗎?當媽媽的從來就沒有什麼捨不得給孩子的。古莉查瑪就是這樣說的,因為她有個女孩……一會兒就要擠牛奶了,隨後咱們就趕牛犢去吃草。它吃它的草,咱們就爬到卡拉烏爾山上去,到山上就可以看到白輪船了。我跟望遠鏡也常常這樣說話。現在,我、你、望遠鏡——咱們三個在一塊兒了……」

  他這樣朝家裡走著。他很喜歡跟書包講話。他打算再講下去,想講講他自己,因為書包還不瞭解他呢。可是他的思路給沖亂了。旁邊傳來了馬蹄聲。有一個人騎著一匹灰馬從樹林裡鑽了出來。這是奧羅茲庫爾。他也回家來了。他這匹個人專用、不許別人騎坐的灰馬阿拉巴什鞍轡齊全,有勒胸皮帶、銅馬鐙,還有叮噹直響的銀墜兒。

  奧羅茲庫爾的帽子歪戴在後腦勺上,那紅紅的、搭拉著短髮的前額完全露了出來。他熱得昏昏沉沉,就在馬上睡了起來。仿效區首長服裝式樣縫製得不怎麼地道的絨布制服褂從上到下全敞開著。白襯衣從腰帶底下掙了出來。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他剛剛作客回來,馬奶酒喝足了,肉也吃飽了。

  附近一帶的牧羊人和牧馬人每當夏季進山放牧時,常常將奧羅茲庫爾請去吃酒。他有許多老相識。但請他吃酒是有打算的。奧羅茲庫爾是個用得著的人。特別是那些要蓋房子的人離不了他。有些人要蓋房子,但是自己天天呆在山裡,扔不下牲畜,離不開,到哪裡去弄建築材料呢?尤其是到哪裡去弄木料呢?可是,只要能討得奧羅茲庫爾喜歡,好說,你就可以從保護林裡挑幾根上等原木弄走。要不然,你就得永遠趕著牲畜在山裡遊蕩,你的房子一輩子也蓋不起來……

  醉得渾身無力、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的奧羅茲庫爾大模大樣地用熟皮皮靴的尖兒踩住馬鐙,在馬鞍上打著嗝兒,騎馬過來了。

  當孩子搖著書包,迎著他跑來的時候,他猛地一驚,差點兒從馬上跌下來。

  「奧羅茲庫爾姨父,我有書包了!我要去上學了。你瞧我的書包!」

  「哼,該死的!」奧羅茲庫爾驚得勒住馬,罵了一聲。

  他用睡得紅紅的、腫脹的醉眼朝孩子望瞭望:

  「你幹什麼?從哪裡來?」

  「我回家去。我有一個書包,我拿給謝大赫瑪特看的,」孩子泄了氣,小聲說。

  「好啦,玩去吧,」奧羅茲庫爾嘟噥著說。說完,又搖搖晃晃地騎著馬往前走。

  他哪裡有閒心思去管這渾蛋的書包?哪裡有心思去理睬這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老婆的外甥?他自己就夠倒黴的了。老天爺連一個親兒子、一滴親骨血都不肯給他,可是給起別人來卻沒完沒了,大方得很……

  奧羅茲庫爾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他又難過,又痛恨。難過的是,這一輩子留不下後代;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是她,該死的婆娘,多少年懷不上孩子……

  「我要好好收拾你!」奧羅茲庫爾攥緊沉甸甸的拳頭,心裡發狠說。他低聲抽搭著,儘量不哭出聲來。他自己知道,他一回到家就要挨她。奧羅茲庫爾每次喝了酒都是這樣的。這個牛一樣的漢子一難過起來,一恨起來,就要瘋狂地發作。

  孩子跟在後面順著小路走著。他覺得奇怪:前面的奧羅茲庫爾忽然不見了。原來奧羅茲庫爾拐到了河邊,下了馬,扔下韁繩,運直地穿過高高的草叢朝水邊走去。他用兩隻手捂著臉,縮著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著。到了水邊,蹲了下來。他一捧一擇地掬起河裡的水往自己臉上澆。

  「看樣子,他是熱得頭痛了,」孩子看到奧羅茲庫爾用水澆自己的臉,便這樣想。他不知道奧羅茲庫爾剛才哭過,而且差點兒要失聲痛哭。他哭,因為跑來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兒子;他哭,還因為他缺少一種要緊的東西,不然的話,至少會對這個搖著書包跑來的孩子說幾句有人情味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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