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特瑪托夫 > 白輪船 | 上頁 下頁


  他正要關車門,當下又望了一眼站在老漢旁邊、抓住狗耳朵、已準備好跟了汽車跑的孩子,說:

  「那就買個書包也好。看樣子,這孩子該上學了吧?幾歲啦?」

  莫蒙腦子裡馬上出現一個念頭:他是得向苦苦勸購的售貨員多少買點東西,而且外孫也確實需要一個書包,今年秋天他是該上學了。

  「噢,這話對。」莫蒙連忙掏錢。「我還沒有想到哩。可不是,已經七周歲,虛歲八歲了。來,過來,」他朝外孫喊。

  老人家在幾個口袋裡翻了一陣子,掏出一張收藏好的五盧布鈔票。

  看樣子,這張票子他已經揣了很久,已經被壓實了。

  「拿去吧,大耳朵。」售貨員一面睒眼睛逗弄小男孩,一面將書包遞給了他。「這一下就好好學習吧。學不好文化,就得一輩子跟爺爺呆在山溝裡。」

  「學得好的。我家這孩子很伶俐,」莫蒙一面數找回的零錢,一面回答說。

  然後他朝很不自然地拿著書包的外孫望了一眼,一把將他摟到懷裡。

  「這可是一件寶貝。到秋天就可以去上學了,」他輕聲說。爺爺一隻僵硬的大手溫柔地捂在外孫的頭上。

  孩子也感覺到,喉嚨眼兒好象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深切地感覺到爺爺太瘦了,他聞到了爺爺衣服上那種熟悉的氣味。那是一種乾草氣味和幹活的人的汗味。這個忠實、可靠、可親的人,也許是世界上唯一心疼這孩子的人,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厚、有些古怪的老頭子,那些精明人就是把他叫做「快腿莫蒙」的……那又有什麼呢?不管他怎麼樣,自己有個爺爺,總是好的。

  這孩子自己都沒有料到,他會高興成那樣。以前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上學。以前他只看到過上學的孩子們,那是在山後伊塞克湖畔的一些村鎮裡,他跟爺爺去參加德高望重的布古族老人的喪宴時看到的。從這一刻起,孩子就離不開書包了。他馬上就歡天喜地地跑去找護林所的所有居民,向他們誇耀一番。先給奶奶看:瞧,爺爺買的!然後給別蓋伊姨媽看。姨媽看到書包也十分高興,而且還誇獎了他幾句。

  別蓋伊姨媽難得有心情好的時候。她經常愁眉不展,心情十分煩躁,總是不理睬自己的外甥。她顧不了他。她有她的不幸。奶奶說:她要是有孩子的話,那她會大不一樣的。就連她的男人奧羅茲庫爾也會大不一樣。要是那樣的話,爺爺也會大不一樣,不會象現在這樣。雖然他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就是別蓋伊姨媽,小女兒就是這孩子的媽媽,——可是,他照樣不好過。沒有孩子不好,要是孩子沒有孩子,那就更糟。奶奶是這樣說的。他真不懂……

  他給別蓋伊姨媽看過之後,又拿去給年輕媳婦古莉查瑪和她的小女兒看。然後又跑往割草的地方去找謝大赫瑪特。他又一次從赭色的「駱駝」石旁邊跑過,又是沒工夫拍拍它的駝峰,又擦過「馬鞍」石、「狼」石和「坦克」石,隨後就一直順著岸邊醋柳叢中的一條小道朝前跑,然後又順著割淨了草的長長的一條空地朝草地跑去,終於跑到了謝大赫瑪特跟前。

  謝大赫瑪特今天一個人在這裡。爺爺早就割完了自己分到的一片,也帶手割完了奧羅茲庫爾分到的一片。而且他們已經把幹革運回家了:奶奶和別蓋伊姨媽攏堆,爺爺裝車,他也幫爺爺將乾草往大車跟前拖。他們在牛欄旁邊堆了兩個草垛。爺爺將垛頂封得十分嚴實,多大的雨也淋不過去。兩個草垛光溜溜的,就象用梳子梳過似的。每年都是這樣。奧羅茲庫爾從來不割草,全推給丈人于,就因為他好歹是個頭頭兒。他常說:「只要我高興,馬上就能把你們辭掉。」他這是對爺爺和謝大赫瑪特說的,而且是醉後說的。他是不可能辭掉爺爺的。辭掉爺爺,誰來幹活呢?沒有爺爺,那怎麼行呢?森林裡的活兒很多,特別是秋天,事情多得很。爺爺說:「森林不象羊群,森林是不會跑散的。但是,照管森林並不省事些。因為一旦起火或者山洪暴發,樹不會自己跑開,不會挪地方,長在哪裡,就毀在哪裡。可是,一個管林子的人,就是要不讓樹木受損失。」至於謝大赫瑪特,奧羅茲庫爾是不會辭池的,因為他非常馴順。他百事不問,從不頂嘴。不過,他雖然是個又馴順又壯實的小夥子,卻懶得要命,喜歡睡大覺。所以他才成了看林子的。爺爺說:「這樣的壯小夥子,到國營農場開汽車、駕拖拉機耕地才是。」可是謝大赫瑪特連自己菜園裡的土豆都懶得管,菜園裡到處長滿了濱藜。古莉查瑪只好抱著孩子去侍弄菜園。

  謝大赫瑪特一直拖著不肯割草。前天爺爺說他了。爺爺說:「去年冬天,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牲口。所以我勻給你乾草。你要是現在還指望著我老頭子的乾草,就乾脆說咄那我就來替你割。」這話管用了,謝大赫瑪特今天一早就揮動了鐮刀。

  謝大赫瑪特聽到背後飛跑的腳步聲,便轉過身來,用襯衫袖子擦了擦臉。

  「你幹什麼?有人找我,是不是?」

  「不是的。我有一個書包了。瞧。爺爺買的。我要去上學了。」

  「就為這個跑來的?」謝大赫瑪特哈哈大笑起來。「你爺爺腦袋裡有一條糊塗蟲,」他將一個手指在鬢角上轉了兩圈。「你也是個小迷糊!好吧,讓我看看是個什麼樣的書包。」他拉了幾下拉鍊,把書包翻看一遍,便輕蔑地笑著搖了搖頭,把書包還給了孩子。「別忙,」他叫道,「你究竟上哪個學校?你的學校在哪裡?」

  「什麼哪個學校?種畜場的學校唄。」

  「就是說,要到傑列賽去上學?」謝大赫瑪特吃驚地問。「到那裡得翻一座山,少說有五公里。」

  「爺爺說,他騎馬接送我。」

  「天天來回接送?老頭子真是想迷了心竅……他自己上學倒是正當年。他可以和你坐同桌,上完課一起回家!」謝大赫瑪特笑得前仰後合。他想像著莫蒙爺爺和外孫同坐一桌的情景,覺得好笑極了。

  孩子一聲不吭,他窘住了。

  「我這是說著玩兒的!」謝大赫瑪特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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