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當局正在千方百計地羅織罪名,策劃一場規模巨大的陰謀陷害式的審判,接下來就要對主要的「托洛茨基分子」大開殺戒。眼看自己的朋友身陷囹圄,卻又明知自己無力相救,這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誰都無能為力,即使籲請比利時政府施援也不可能,因為柯普來到西班牙已經違反了自己國家的法律。我發音低促微弱,在一片嘈雜聲中我自己也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不得不把大部分談話時間讓給我妻子。

  柯普跟我們談起了他在監獄中新結識的許多囚犯朋友,他也談到了看守,說有些看守其實是好人,但也有些看守專門欺負、毆打那些膽小怕事的囚犯;至於食物,他說那簡直就是「豬食」。幸好我們早已想到給他帶來了一些食物和香煙。接著,柯普跟我們談起了被捕時從他身上搜走的那些文件。其中有作戰部致東線軍隊中主管工程作業的一位上校的軍情函件。警察收繳後拒絕歸還。據說函件被放在警察總局的辦公室裡,如果物歸其主的話,柯普的處境將會完全不同。

  我當即意識到這封函件多麼至關重要。一封這樣的軍事公函,其中有作戰部和波薩斯將軍對柯普的推薦內容,這將足以證明柯普的清白。但麻煩的是如何證明這封公函的存在。在警察總局辦公室裡的函件萬一被打開,無疑會被密探或其他什麼人銷毀。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將函件要回來,那就是作戰部簽發函件的那位上校。柯普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並寫好了一封信,希望我能偷偷地帶出監獄並郵寄出去。顯然,我親自辦理會更快捷、安全一些。我讓妻子和柯普先待在這裡,然後沖了出去。等了好久總算等到了一輛出租車。我知道時間就是一切。

  現在是下午5:30,上校也許會在六點離開辦公室,而如果等到第二天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封函件會弄到哪兒去了——或者已被銷毀,或者已被丟進亂七八糟、堆積如山的文件堆裡,那時又會有更多的嫌疑犯被逮捕。上校的辦公室在碼頭北面的作戰部內。當我急急衝衝地走近樓梯時,值勤的突擊隊員用長長的刺刀攔住了我,要求出示「證明」,我沖著他揮了一下我的遣散證明。很顯然,他不識字,他放我上樓去,他大概也對我那一揮而過的「證明」留下了神秘的印象。

  作戰部大樓是一個龐大的建築物,結構佈局十分複雜,環繞中心庭院的每一層樓面都有上百個辦公室。這裡是西班牙,沒有人稍稍知道一點我正尋找的辦公室究竟在哪裡。我不斷地重複:「Elcoronel——,jefedeingenieros,EjercitodeEste!」①人們沖著我微笑,還優雅地聳聳肩。那些自以為知道一點的人給我指示的方向截然相反,他們指示我上樓,下樓,上樓,下樓,沿著長長的樓道跑,結果都是碰壁而回。時間正在悄然逝去,我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仿佛置身噩夢一般:我在樓梯上不停地上下奔跑,詭秘的人們你來我網,透過敞開的辦公室大門可以瞥見,雜亂無章的文件遍地都是,打字機劈啪作響,時間飛逝,一條無辜的生命也許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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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意:管事的人,軍隊主管,這個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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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我總算找到了上校的辦公室,讓我稍稍有點感到意外的是他允許我訴述他來意。我沒有見到上校。接見我的是上校的副官或秘書,一個身著嶄新制服有些瘦長的軍官,眼睛大大的略有一點斜視,在辦公室的外間接待了我。我開始訴說我的故事。我是受我的上級軍官的委託來這裡的。陸軍少校喬治·柯普身負緊急使命趕往前線,卻被錯誤地逮捕了。那封給前線的上校的函件——包含重要軍情機密,應該立刻歸還。幾個月來,我一直和柯普一起服役,他是一個品質崇高的軍官,逮捕他顯然是一個錯誤,警察把他和別人弄混淆了,等等。

  我一個勁地反復強調柯普所執行的任務對於前線的緊迫性,因為我知道這才是函件中最重要的核心問題。但這些聽起來一定像個離奇的故事,我的蹩腳的西班牙語發音,每到情緒激動、強調關鍵問題時,就不知怎麼的又會變成法語發音了。更糟糕的是,我幾乎已經聲嘶力竭,只有竭盡全力才能發出一點點嘶啞的聲音。我很擔心連這麼點聲音也可能發不出來,以至於讓這年輕軍官不再有耐心聽下去。我後來時常回想:他一定會詫異我的聲音出了什麼毛病——或者喝醉了,或者良心受到譴責,等等。

  然而,這位軍官不僅耐心地聽我講述,而且頻頻點頭,表示謹慎贊同。是的,他也認為這可能是個錯誤,顯然應予調查。明天——我抗議——該呢吧沒有明天!軍令如山倒,柯普原本早該將函件送至前線。青年軍官頗為贊同我的說法。接下來,他終於問了令我感到驚恐不安的問題。

  「這位名叫柯普的陸軍少校,在哪個部隊服役?」

  最令人恐懼忌諱的名字卻不得不說出來:「馬統工黨的民兵部隊。」

  「馬統工黨!」

  我希望我能夠告訴你他那聲音中的格外震驚。你得知道那時馬統工黨是被如何看待的。人們對間諜的恐懼到達了最高峰。也許所有的共和派人士在那時都確信馬統工黨是一個德國資助的龐大的間諜組織。對一位人民軍軍官提到此事,簡直就像在紅色恐怖之後闖進騎兵俱樂部①宣稱自己是一名共產黨人一樣令人驚異。他用深邃的目光掃了我一眼。經過長時間的沉默,他慢吞吞地說:

  「你說你在前線同他在一起,那麼你自己也是在馬統工黨的民兵中服役?」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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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西班牙貴族軍官的傳統社交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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