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我記得,在巷戰後的一兩天裡經過一條經營時尚商品的街道時,碰巧看到一家甜食店的櫥窗裡擺滿了各式精緻的酥皮糕點和糖果,但價格令人吃驚。昔日的這類商店現在仍能在邦德街或和平街(delaPaix)看到。我還記得,我當時真的為這樣一個飽受饑餓和戰爭創傷的國家,居然還會把錢浪費在這些東西上,感到過莫名的恐怖與震驚。但願我沒有含求過什麼個人的優越感。在數月的艱苦生活之後,我極度渴求過美味的飯菜和葡萄酒,雞尾酒,美國香煙,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承認,自己沉湎於任何我能買得起的奢侈品中。在巷戰開始前的那個星期裡,我的心裡總在想著幾件事,這些事又以某種離奇的方式相互糾纏不清。

  首先,正如我所說過的,我忙著盡可能把自己安頓得舒適一點。其次,由於吃喝過度,整個那一周我都感到身體有些不舒服。我一感到身體不舒服,就倒下來睡上半天,起床後又是飽餐一頓,接下來身體還是不舒服。與此同時,我也在悄悄張羅購買左輪手槍的事。我非常需要手槍,因為在戰壕裡手槍比來複槍更方便,來複槍有時則比較難以施展得開。政府只把手槍比來複槍更方便,來複槍有時則比較難以施展得開。政府只把手槍發給警察和人民軍,根本不發給民兵,你只有找無政府主義者,從他們的秘密倉庫中非法購買。

  經過一番緊張忙碌和許多惱人的周折以後,一位無政府主義者朋友給我弄到了一支26毫米口徑的小型手槍;這是一件破爛貨,連五碼以外的地方都打不到,不過有總比沒有要好。此外,我也在為離開馬統工黨民兵組織、加入某個確實能夠把我派到馬德裡前線戰鬥的組織,預作準備。

  早先,我已經告訴過大家我想離開馬統工黨。就我個人的偏好而言,我還是寧可加入到無政府主義者的行列中去。如果能成為全國勞工聯盟的一員,就可能進入F.A.I.民兵組織。但有人告訴我,F.A.I.更可能把我派到特魯埃爾,而不是馬德裡。如果想去馬德裡,我就必須參加國際縱隊,這就意味著必須得到一名共產黨員的推薦才行。我找了一位共產黨員朋友,他在西班牙醫療救護隊工作,我把自己的情況向他作了解釋。他似乎非常希望接收我,他說如果可能的話,讓我再邀請(英國)獨立工黨的其他一些英國人跟我一起來。要是我的身體狀況好一點的話,或許我當時就同意了。現在很難說清如果當時那樣做了後來又會怎樣。在巴塞羅那戰鬥開始前,我很有可能被派往阿爾瓦塞特,那樣的話,我也就不可能目睹密集居民區中發生的戰鬥,很可能只好接受官方對這一事件所作的描述了。

  另外,在巴塞羅那戰鬥期間,如果我接受了西班牙共產黨的命令,又要保持對馬統工党同志們的忠誠感,那麼我自己的立場又會怎樣?我的休假時間只剩下一個星期,因此,我迫切希望在回前線以前恢復健康。此外,選擇哪個組織畢竟是個決定個人命運的大事——我只有等,邊等邊讓靴匠給我做一雙新的軍靴。(或許所有西班牙部隊裡也找不到我能穿得上的大軍靴。)我告訴我的共產黨員朋友,以後我會做出具體安排的。同時,我想休息一下。我甚至有個想法,帶我的妻子去海邊玩上兩三天。好主意!然而政治氛圍告誡我,這可不是想幹就能幹的事。

  在城市的奢華和不斷出現的貧困、街道上的虛假繁榮,包括花店、彩旗、宣傳海報和擁擠的人群等等的表像下面,存在著一種明顯和可怕的政治上的敵對和憎恨。無論持哪種觀點的人都不無膽顫心驚地預感:「快有麻煩了。」眼前的危險,既簡單又不難理解,其實就是那些希望革命深入和希望革命停止或避免革命的人們之間、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之間的對抗。

  就政治而言,除了加聯社黨和他們的解放同盟外,現在,加泰羅尼亞沒有什麼其他力量了。相反,全國勞工聯盟有難以琢磨的武裝力量,他們雖然缺乏精良的裝備,對自己想要什麼還不如對手明確,但他們人數眾多,在許多重要行業佔有優勢,具有相當的實力。假如與這樣的武裝力量聯合,註定會有麻煩。在加聯社党控制的自治政府看來,最重要的是,要保證自己陣地的安全,就必須從全國勞工聯盟工人的手中奪取武器。正如我早些時候所指出的那樣,逐步瓦解政黨民兵實際上就是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的一種安排。同時,戰前的武裝警察、國民自衛隊等等,已經恢復並得到進一步加強和裝備。這只能意味著一件事。

  特別是,國民自衛隊屬￿那種歐洲大陸型的憲兵,他們在過去的近一個世紀裡忠實地充當了有產階級的保鏢。政府同時發佈一條命令,凡私人藏有的武器一定要上繳。這項命令自然沒有得到遵從,很清楚,只能通過武力從無政府主義者那兒奪取武器了。這樣一來,很快就謠言四起,由於檢查制度嚴厲,報紙對遍及加泰羅尼亞的各種衝突的報道總是含糊不清、相互矛盾。在許多地方,武裝警察對無政府主義者控制的重要地點發動攻擊。在靠近法國邊界上的普奇達(Puigcerdá),一幫馬槍騎兵被派取佔領了海關,先前海關由無政府主義者和安東尼奧·馬丁——一位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後被殺)控制。[1]我想,類似的事件在費卡洛死和塔拉戈納也都發生過。

  在巴塞羅那,工人階級控制的郊區,也曾有過一系列不那麼過分激烈的爭吵。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全國勞工聯盟和勞工總會的成員接二連三地互相謀殺,隨謀殺而來的是多次盛大的、蓄意煽動政治仇恨的葬禮。早些時候,有個全國勞工聯盟成員被謀殺後,送喪的隊伍多達數萬人。四月底,在我到達巴塞羅那之後,勞工總會的一個著名人物羅爾丹·柯爾塔達被謀殺了,估計是全國勞工聯盟的人幹的。政府命令所有的商店關門,舉行了盛大的葬禮遊行,其中主要是人民軍隊伍,遊行隊伍很長,從頭到尾經過一個地方就得兩個小時。

  我在旅館的窗前,冷眼相看。很明顯,這種所謂的葬禮就是意在炫耀武力,這種事情還會繼續發生,還有可能繼續流血。當天夜裡,我和我的妻子被一二百碼以外加泰羅尼亞廣場傳來的槍聲驚醒。第二天,我們得知是全國勞工聯盟的一個男子遭到了槍擊,大概是勞工總會中的某個人幹的。顯然,所有這些謀殺事件很有可能都是內奸幹的。人人都能判斷得出來,國外的資本主義報紙反復報道並大肆渲染羅爾丹被殺事件,可對由此產生的報復性謀殺卻刻意地隻字不提,從中可見他們對共產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之間長期爭鬥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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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在奧威爾死後發現的勘誤表上寫道:「我被告知關於我對這一突發事件的論述是不正確的,並可能使人產生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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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節就要到了,全國勞工聯盟和勞工總會都在籌劃參加大遊行的事。全國勞工聯盟的頭頭們比他們的大多數追隨者要更為溫和,長期以來他們一直在致力於同勞工總會實現和解。的確,他們的政策主張是試圖把兩大聯盟合併為一個更大的聯盟。全國勞工聯盟的想法是應該和勞工總會一起遊行並顯示他們的團結。但到最後一刻,遊行被取消了。非常清楚,遊行只會引起暴亂。因此,5月1日這一天平靜無事。這的確是一件怪事。巴塞羅那,這個號稱革命的城市,也許是唯一一個在那一天沒有舉行慶祝活動的非法西斯的歐洲城市。

  但是,我承認,當時我長舒了一口氣。那時,人人都希望(英國)獨立工党小分隊加入馬統工黨的遊行隊伍,但也擔心出亂子。我唯一擔心的是大家有可能被攪和到某一種毫無意義的巷戰當中去。行進在紅旗飄揚、口號震天的街道上,然後被從街道旁窗口跳出來的某個手持衝鋒槍的陌生人打死——這種死法兒可不是我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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