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第九章

  人們可以從緬甸北部的曼德勒乘上火車,直接到達眉謬——該省主要的山間駐地。它位於撣邦高原的邊緣。這是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旅程。你是在典型的東方城市氣候中出發的——灼熱的陽光,沾滿泥土的雙手,魚、香料和大蒜的氣味,熟透了的熱帶水果,黝黑面龐的擁擠人群——你只能無奈地忍受和適應列車車廂裡的一切。當列車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眉謬剛剛停下來的那會兒,你可能以為自己仍在曼德勒。但只要一走出車廂,你就仿佛踏上了地球的另一面。突然之間,你就呼吸到了有點類似英國的那種涼爽、芳香的空氣,你的周圍盡是綠草、蕨叢、樅樹和叫賣籃子中草莓的粉黃面頰的山區女人。

  在前線待了三個半月以後,重新回到巴塞羅那時,眼前的一切,使我重又想起了昔日在緬甸時的那番情景。驟然發生的和令人驚異的氛圍變化,何其相似。在回巴塞羅那的路上,前線的氣氛仍停留在列車車廂裡:肮髒、噪音、擁擠、爛衣服、匱乏感,以及同志間的友誼和平等。在離開巴巴斯特羅時已擠滿了民兵的火車,在沿線停靠的每個站台上都有越來越多的農民擠上來;有人帶著一捆捆蔬菜,有人手中倒拎著尖聲驚叫的家禽,有人扛上來袋口緊紮卻又滿地滾動的麻袋,原來裡面裝滿了活兔子,還有人把一大群綿羊趕進車廂裡,塞滿了所有的空間。民兵們高唱革命歌曲,歌聲蓋過了列車的隆隆聲,他們或者親吻停靠站每一個漂亮女孩的手,或者向她們揮動著紅黑相間的圍巾。

  葡萄酒、茴香酒、渾濁的阿拉貢烈性酒,接連不斷地你傳給我,我傳給你。舉起用西班牙山羊皮縫製的酒袋,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把酒柱噴進坐在車廂任何角落的朋友的嘴裡,這可是省了許多麻煩。緊挨著我坐的是個黑眼睛的十五歲男孩子,他正在向兩個面如皺革、聽得入神的老年農民詳細地講述種種令人感動的前線經歷,我絲毫也不懷疑,他在編造自己英雄般建樹功勳的戰鬥經歷。不一會兒,那兩個老頭打開隨身的包裹,取出羊皮袋,給我們斟上黏稠的暗紅色的酒。是的,每個人都極為開心,比我所能表述的更開心。但是,當火車穿過薩瓦德爾,駛入巴塞羅那以後,我們便陷入了似乎格格不入和濃濃敵意之中,讓我們產生突然到了巴黎或倫敦的那種感覺。

  戰爭期間,每一個在相隔幾個月兩次來到巴塞羅那的人,都毫無例外地覺察到了這裡發生的巨大變化。令人驚詫的是,不管他們是先在八月、後在一月去的,還是和我一樣先在十二月、後在四月去的,大家反復議論的就是一件事:那裡的革命氣氛已經消失。無疑,對於任何在八月去過那裡的人來說,到了街道上的血還未幹掉、民兵駐進小旅館的十二月,巴塞羅那已經變得好象是資產階級的了,但是,對於我這樣剛從英國來的人來說,它卻比我事先能夠想像得到的一切都更像是一座工人的城市。現在,高潮已經退去。巴塞羅那再次成為普通的城市,一座因戰爭而多少有些凋敝和破敗的城市,不再有工人階級佔優勢的明顯跡象。

  這裡人們的變化是令人吃驚的。民兵制服和藍色工作服已經不見了,差不多人人都穿著西班牙裁縫精心縫製的時髦夏裝。大腹便便的男人、時髦的女人、豪華轎車,比比皆是。(看起來,還沒有私家車,不過,任何人,不論是「什麼人」,好象誰都買得起。)新的人民軍——一支在我離開巴塞羅那尚不存在的部隊——軍官們成群結隊地走動,數量多得驚人。人民軍以一比十的官兵比例配備軍官。軍官中有一部分人曾在民兵中服過役,基本上都是以軍事骨幹名義從前線抽調來的,但是,大多數則是進過軍校、而不願參加民兵的年輕人。人民軍的官兵關係確實與資產階級軍隊的不同,但仍有明顯的社會差別,薪金和制服的不同就足以表明這一點。

  士兵穿的是一種粗糙的褐色緊身軍服;軍官則穿著全套精緻、收腰的卡其布制服,像英國軍隊中的軍官制服,當然僅僅是有那麼點像而已。我懶得去猜想他們二十人中有沒有一個以上的人真正地參加過戰鬥,可他們的皮帶上全都掛著自動手槍;我們在前線時,如果不是特別嗜好或花上一筆錢,就不能得到手槍。我發現,我們在街道上行走時,人們總是在注視著我們髒兮兮的樣子。當然,如同所有在前線待了好幾個月的士兵一樣,我們的模樣的確十分可怕。我意識到自己看起來像個稻草人。

  我的皮夾克破破爛爛,織針的軍帽早就變了形,而且常常滑下來遮住眼睛,我的長靴除了開裂的鞋幫幾乎什麼都不剩了。我們中間的所有人,多數都是這副尊容,再加上我們渾身污垢、滿面鬍鬚,也就難怪人們總是投來驚詫的目光了。但是,真正容納感我感到驚訝的,還是此後三個月裡接連發生的許多怪事。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通過大量的跡象,我發現我最初的印象沒有錯。這座城市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有兩個突出的變化決定和影響了其他事情的發生。一是人們——全體居民——對革命戰爭的興趣已經喪失大半;二是社會重新回歸貧窮和富有,上層和下層。

  人們對戰爭的普遍莫不關心,已經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甚至是令人厭惡的程度。這使得從馬德裡甚至巴倫西亞來到巴塞羅那的人也感到震驚。主因也可能在於巴塞羅那遠離真正的戰爭。一個月以後,在塔拉戈納,我目睹了同樣的情形,在這個漂亮的海濱小鎮上,人們的一切依然如故,似乎從沒受過任何干擾。原先遍及西班牙的民兵志願者,從一月起逐步減少,二月,政府在加泰羅尼亞掀起了一場參加人民軍的大規模動員運動,人們熱情高漲,但這次運動並沒有達到徵集更多士兵的目的。戰爭僅進行大約六個月,西班牙政府就不得不採用徵兵手段,如果這是對外戰爭,採用這種辦法也許尚在情理之中,但在國內戰爭中這麼做就似乎太不正常了。

  這無疑與人們對戰爭偏離最初的革命目標深感失望密切相關。那些自發組成民兵隊伍,並在戰爭的頭幾個星期裡就把法西斯趕回薩拉戈薩的工會成員,卻做了大量的事情,因為他們相信自己是在為工人階級掌握主動權而戰。但是,事情也變得越來越明顯——工人階級失去了對主動權的控制。普通人,特別是城市無產階級,他們往往是被迫捲入各種內外戰爭的,他們也許不應因對戰爭存有某種冷漠而受到責難。沒有人想輸掉戰爭,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渴望戰爭早點結束。這一點你無論在哪裡都能覺察到。

  人們到處都能聽到同樣看似輕描淡寫的評論:「這場戰爭——可怕,不是嗎?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稍有一點政治頭腦的人早就覺察到,眼下這裡所發生的事情,其實主要是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之間進行的兩敗俱傷的鬥爭,而不是在與佛朗哥作戰。對好多人來說,食物短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結果,「前線」被認為是一個神話般遙遠的地方、年輕人消失的地方,他們要麼永遠回不來了,要麼就會在三四個月後兜裡裝著大筆錢回家休假。(民兵休假期間的薪金,通常能夠提前支付。)至於傷員,即使他們仍然甩不掉拐杖,也得不到任何特殊的照顧。參加民兵已經不再時髦。商店——通常總是最能體現大眾傾向的地方——明顯地表明瞭這一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