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這段時期的一切都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腦子裡。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生活在可能太小而又不值一說的許多瑣事當中。現在,我又回到了波切洛山的防空洞裡。在當床用的石灰岩上,年輕的雷蒙正打著呼嚕,鼻子抵著我的肩胛骨。我穿行在蒸汽般環繞的冷霧中,踉踉蹌蹌地向那肮髒的壕溝走去。在跨越山坡上的一處裂谷時,為了保持平衡,我極盡全力地抓住裸露在岩石上的野迷迭香的根須。頭頂上空,一些漫無目標的子彈尖嘯而過。

  我和柯普、鮑勃·愛德華,以及三個西班牙士兵臥倒在地面上俯伏前進,隱蔽在奧死庫羅山以西窪地的小冷杉樹叢中。一群法西斯士兵像螞蟻一樣,正朝我們右側光禿禿的山頂上爬。他們剛剛接近陣地,法西斯的軍營裡就傳出了響亮的軍號聲。柯普做了個學童般的手勢,將手指放在鼻尖上蔑視這軍號聲,惹得我暗暗發笑。

  我在拉格拉尼亞肮髒的院子裡,和圍著一口燒菜大鍋舉著錫罐爭搶食物的一群烏合之眾混在一起。那個被惹怒了的胖廚師舉起長勺,試圖制止他們胡鬧。在附近的一張桌子旁,一個皮帶上系著特大號自動步槍的大鬍子正用刺刀把麵包剁成五塊。在我的身後,一個帶倫敦腔的聲音唱道(他叫比爾·錢伯斯,曾和我大吵過一次,後來在韋斯卡包圍戰中陣亡):

  老鼠,老鼠,

  老鼠大似貓,

  就在……

  這時,院子上空突然響起炮彈的呼嘯聲。十五個人立即趴倒在地面上,胖廚師則鑽到案板下。直到炮彈落在100碼開外爆炸以後,大家才心有餘悸、面帶驚慌地站了起來。

  我在白楊樹的粗大枝杈的隱蔽下來回巡邏。在洪水漫溢的壕溝裡,老鼠肆無忌憚地到處竄,並發出水獺一樣大的叫聲。金黃色的黎明剛剛出現出現在我們的身後,那個安達盧西亞民兵就裹著披風,開始唱歌。你能聽到,在一二百碼之外的無人地帶那邊,法西斯陣地上的哨兵也在唱歌。

  4月25日,在經過一段通常的mananas(明天)之後,從後方開來的一個小分隊替換了我們。我們交接了來複槍,收拾好行裝,返回蒙佛洛萊特。我並不懊悔離開前線。我褲子裡的蝨子在迅速地繁殖,連消滅都來不及。個把月以前,我就沒有襪子穿了,長統皮靴僅剩薄薄一層底子了,等於光著腳走路。我想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再裹緊被單睡上那麼一覺,想都沒想過要點文明人生活所需的任何東西。我們在蒙佛洛萊特的一間穀倉裡只睡了幾個小時,後半夜兩三點鐘光景又重新爬上卡車。早上五點,有幸在巴巴斯特羅乘上了萊裡達開來的一列快車,於26日下午三點抵達巴塞羅那。從此,麻煩也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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