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在剪內圍鐵絲網時,當然也不可能例外。我們四肢著地從剪開的鐵絲網缺口中爬了進去,因為這樣爬起來更快捷一些。當然,如果我們能夠有時間將隊伍展開的話,那就更好了。豪爾赫和本傑明進了鐵絲網以後,向右邊爬去。後面的那些人,他們原本是散開前進的,現在則必須排成縱列才能通過鐵絲網的狹窄缺口。就在此時,法西斯分子的堡壘前發出了一道閃光和一聲槍響。

  他們的哨兵終於還是覺察到了我們的動靜。豪爾赫單膝跪地稍微平衡了一下身體,馬上像壘球投手那樣揮起胳膊。轟!他的手榴彈在堡壘胸牆後的什麼地方爆炸了。瞬間,比任何人能夠想像到的時間還要短得多,法西斯分子的堡壘中槍聲大作,胸牆後的10到20支來複槍幾乎同時開火。他們畢竟時時以逸待勞地防備著我們。頃刻之間,每個沙袋都被籠罩在血紅的火光之中。我方離得較遠的人們在扔手榴彈,其中一些手榴彈根本夠不著敵人的胸牆。堡壘中的每個射彈孔裡都在向外噴火。

  在黑暗中遭到射擊是非常糟糕的事,似乎每一支槍口的閃光都是沖著你的——而手榴彈更加令人膽寒。只有在黑暗中看到手榴彈在自己身邊爆炸時,你才會真正體會到這玩意兒究竟有多恐怖;在白天,你只會聽到它那可怕的巨大爆炸聲,而在黑暗中,則更多了一種刺眼眩目的紅色閃光。在敵人首次槍彈齊發的時候,我就臥倒在地了。這期間,我側身躺在粘滑的泥漿中,使盡力氣試圖拔出手榴彈的保險銷。可這該死的東西,任憑你怎麼用力也拔不出來。最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是擰反了方向。我終於拔出了保險銷,隨後跪起身來,用力扔出,並再次臥倒。手榴彈在堡壘外右側爆炸了,慌忙之中我沒能投准目標。

  與此同時,有一枚手榴彈在我右前方爆炸,爆炸點離我如此之近,以至於立即感到爆炸的熱浪撲面而來。我急忙全身緊貼地面,甚至把頭臉也儘量鑽進泥土中去,以至於扭傷了脖子,當時還誤以為被彈片擊中了。在一片槍聲和爆炸聲中,我聽到身後一個英國口音的人輕輕地說:「我炸中了!」事實上,他投出的這枚手榴彈炸傷了我周圍的很多人,不過根本沒炸到我。我站起來,扔出了第二枚手榴彈。我記不清這枚手榴彈飛到哪兒去了。

  前面的法西斯分子在開火,我身後的戰友也在開火。我非常清醒地意識到,現在自己被夾在雙方火力中間。有一次,我明顯感到了來複槍射擊的氣流,並立即意識到我身後有人正在開槍射擊。我轉過身來,對他大喊:「別朝我開槍,你這該死的笨蛋!」就在這時,我看到了本傑明。他在我右面大約10到15碼的地方,正在對我打手勢,示意我到他那邊去。這意味著必須橫向穿越敵方的火力。在起跑之前,我用左手輕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戀頰;這是個愚蠢的動作——仿佛用手能擋住子彈!——但我很害怕臉上被子彈擊中。

  本傑明一副輕鬆愉快和精力旺盛的樣子,以跪姿從容不迫地用自動手槍瞄準那些閃光槍孔射擊。豪爾赫在最初交火時就負傷了,已經不只上哪兒去了。我在本傑明的身旁同樣保持跪姿,並拔出了自己的第三枚手榴彈的保險銷,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投了出去。嘿!這一次可沒出差錯。這枚手榴彈在胸牆內的拐角處,也就是在機關槍的隱蔽角落爆炸了。

  看得出,法西斯分子的火力頓時變弱了。本傑明站起身來,高聲呼喊:「前進!衝鋒!」我們立即向堡壘前的陡坡上猛衝過去。其實,與其說「猛衝」,不如說「笨拙挪動」更合適。事實上,在渾身衣服濕透,從頭到腳都是泥漿,還要背負沉重的來複槍和150發子彈的情況下,你根本不可能跑得有多快。我想當然地認為,也許堡壘頂部有個法西斯分子正在虎視耽耽地盯著我。如果他從那個位置開槍是不會打不中我的,但不知何故我根本不希望他開槍,只是希望他用刺刀來跟我較量。

  我似乎已經提前感受到了我們的刺刀交錯在一起的感覺,我也很想知道他的胳膊是否比我的更強健。然而,那兒並沒有法西斯分子在等著我。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寬慰,我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堵很低的胸牆,而那些沙袋又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立足點。這些障礙物通常是很難逾越的。堡壘內的一切都被炸得一塌糊塗,樑柱七歪八倒,纖閃石碎片到處都是。我們的手榴彈炸毀了堡壘內的所有棚屋和防空工事。這裡全然見不到一個大活人。我想他們一定是藏在地下某個地方,於是用英語喊道(當時我竟想不出一句西班牙語):「趕快出來!投降吧!」沒有應答。

  緊接著,在黑暗中,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從炸壞了的棚屋頂部跳了出來,並朝左側方向逃竄。我急忙追趕上去,徒勞地用刺刀向黑暗中刺去。在繞過棚屋時,我看到了一個人——我不知道這個人和我此前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沿著交通壕向北邊另一個法西斯分子陣地逃竄。我敢肯定曾離他很近,因為我能看清他。他沒戴帽子,雙手緊緊抓住披在肩上的毯子,身上什麼衣服也沒穿。那時我若開槍,一定會讓他腦袋開花。但為了避免誤傷自己人,我們事先接到命令,一旦攻入堡壘,只准許使用刺刀,因此我當時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開槍的事。

  順便插一句,我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年前,想到了我們中學的拳擊教師,他用生動的手勢向我比劃自己是如何在達達尼爾海峽用刺刀攻擊一個土耳其人的。我攥緊槍托的持握部,並向這個男子的背部刺去。他剛好在我的攻擊距離以外一點點。再刺一次,他仍在攻擊距離以外一點點。他就這樣追出去了好遠,他逃到戰壕上面,我緊跟著跳出戰壕,舉槍刺他肩膀——可刺刀從未夠到那個位置。對我而言,這件事真的非常具有喜劇色彩,而對於那個人來說則不太滑稽有趣了。

  當然,他比我更熟悉當地的地形,很快就從我眼皮下消失了。當我返回堡壘時,這裡充滿了人們的嘈雜聲,射擊和爆炸的聲響有所降低。法西斯分子仍從三個方向對我們猛烈地開火,但距離我們比較遠。此後,我們暫時擊退了他們的反攻。我記得,我曾以神諭似的口吻說道:「我們只能控制這個地方半個小時,不能更久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選擇半個小時。從右手的胸牆上方看過去,你會看到無數支來複槍吐出的綠色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但它們離我們還很遠,大約100或200碼。我們現在要做的工作是搜索陣地,繳獲一切值得繳獲的東西。本傑明興奮地從塌陷的頂棚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來,手裡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捆綁著一個彈藥箱。

  「同志們!彈藥!這裡有很多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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