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柴草是此時最急需的東西。柴草的溫暖體的癥結在於,實際上根本就找不到柴草。在我們的這座可憐的山上,即使季節最好的時候也長不出多少草木,而好幾個月來這裡僅有的乾柴枯草早就被凍壞了的民兵們搜索殆盡了,結果是,任何哪怕只有手指般長的草木都被弄來燒火了。除了吃飯、睡覺、站崗或幹重活太累以外,我們都會去陣地後面的山谷中搜尋柴草。我對於那個時期的所有記憶都是關於在幾乎垂直的山坡上攀爬尋找,越過那些會把靴子劃成碎片的鋸齒狀岩石,如饑似渴地撲向枝條稀疏的小灌木叢等等情景。三個人搜尋上好幾個小時,只能搜集到能夠在防空壕裡勉強燃燒一個小時的柴草。搜尋柴草的強烈欲望使我們變成了植物學家。

  我們能夠根據燃燒狀況辨別山坡上的每一種植物。多數灌木和煙草比較容易燃燒,但在數分鐘內就會燃燒殆盡;比醋栗還要矮小的橡樹的枝條,幾乎很難燒著。有一種幹蘆葦非常適合點燃火堆,但它只生長在我們陣地左邊的山頭上,你必須冒著生命危險才能把它弄回來。如果法西斯分子的機槍手一旦發現了你,就會立即對你進行一通猛烈掃射。不過,子彈通常在準星定位上有點略微偏噶,子彈會像蝗蟲般從頭頂上空飛過,有時也會擊中身邊的岩石,你得馬上臥倒。但你仍會繼續搜集蘆葦,與獲得柴草相比,其他的一切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除了寒冷,其他艱難困苦看起來就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了。當然,長期以來我們每個人都顯得非常邋遢肮髒。我們的生活用水,如同我們的食物一樣,都是靠騾子從阿爾庫維耶雷馱運過來的,每個人全天只供應一夸脫左右。這些水極其糟糕,一般不會比牛奶更透明。按規定這水只可飲用不可它用,但我總會悄悄地舀上一小杯用於清晨梳洗。我習慣於頭一天洗臉,第二天刮鬍子;因為沒有足夠的水同時幹完這兩件事。我們的駐地上有一種可恨的臭味,在簡易防禦欄的外面,到處都是排泄物。一些民兵更喜歡在戰壕內方便。要是有誰必須在黑暗中經過這些地方的石斛,那才真是讓他噁心透了。不過,這些汙物從來也沒有把我給難為住。人們對於這些汙物實在是太大驚小怪了。

  其實,你會很快就習慣於不用手帕,以及把馬口罐頭盒既用來盥洗也用來吃飯,而且快得讓人吃驚。至於和衣而睡,那就更不在話下了。當然,在夜晚脫衣睡覺,特別是脫掉靴子睡覺,實際上也不可能的;假如遇到敵方突然攻擊,任何人都必須立即起身投入戰鬥。在連續八十多個夜晚裡,我只有三次脫掉衣服睡覺。在白天,儘管我偶爾也真想把衣服脫掉輕鬆一下,但這種天氣即使對於蝨子來說也嫌太冷了。可家鼠和倉鼠照樣成群結隊地到處亂竄。人們常說,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見到這兩種老鼠。可是,由於我們這裡有足夠的食物,隨時隨地都能見到這兩種老鼠的混合編隊。

  至於其他物資我們並不匱乏。食物夠好的了,還有大量的酒。雪茄仍按每天一盒供應,火柴隔天供應一次,甚至還供應蠟燭。這是非常細的蠟燭,就像插在聖誕蛋糕上的那種,很多人都懷疑這種東西是不是從教堂裡搶來的。每座防空壕每天配給三英寸長的蠟燭,大約夠點二十分鐘。那時還能買到蠟燭,我買了好幾磅蠟燭隨身攜帶。後來火柴和蠟燭的奇缺使生活變得有如一場噩夢。

  你只有在缺乏這些東西的時候,才會真正感覺到它們的重要。比如說,當警報在夜間突然響起的時候,防空壕裡的每個人都會立即翻身而起爭相拿起自己的槍,甚至踩踏碰撞到其他人的臉,此時,是否有燈光那就相當於生與死的差別。每個民兵都擁有一個火絨打火機和好幾碼長的黃色的打火機油繩,通常放在來複槍旁邊,這也是他最重要的財產。火絨打火機的最大優點是抗風,能在風中點燃。但由於著得太慢,一般不用它來生火。在火柴奇缺的情況下,我們唯一的點火辦法是拔掉子彈頭,擊發彈殼中的火藥,點燃火絨打火機的油繩。

  那時,我們所過的日子確實非常特別——一種戰時的特別生活方式,如果你將其稱之為戰爭的話。全體民兵隊伍對於這種不作為的戰爭方式都很惱火,並經常為此發生騷動,誰都想知道究竟為什麼不允許我們發起進攻。事情非常明顯,我們已有好些日子沒有主動發起攻擊了,只有敵人偶爾挑起零星戰鬥。喬治·柯普在定期巡視陣地時,經常非常坦率地與我們交談。「這不是一場戰爭,」他說,「這只是一場偶爾夾雜著死亡的喜劇。」事實上,阿拉貢戰線的沉寂是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的,而那時我卻一無所知;這種純粹的軍事困境——與後備兵力缺乏全然不同——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這是由於這個國家的山川地理所決定的。在我們和法西斯分子交戰的前線,雙方都在自然地理條件最具優勢的地方設置了陣地,它通常只能從某一側接近。如果陣地再挖上了戰壕——即使派上一個步兵團也無法攻克,除非派出更為強大的兵力。在我們的這個陣地以及周圍的大多數陣地上,只要有十二個人加兩挺機關槍就足以擊退一支部隊的進攻。我們佔據著山頂上的有利位置,本該用大炮轟出可愛的印記作個紀念,但這裡什麼火炮也沒有。我常常環顧敵方陣地,並期盼著——噢,這種棋盤是何等急切啊!——幾組排炮。那樣,只有一個人就能輕鬆地逐個摧毀敵軍陣地,就像用錘子砸開核桃那樣輕而易舉。但在我們這一方哪怕一門炮也沒有。

  法西斯分子偶爾也輝設法從薩拉戈薩弄來一兩門炮,並射出有限的幾枚炮彈,少得在射程之內都難得找到一塊彈片,剩下的彈殼有氣無力地落入空蕩蕩的峽谷中。在既沒機槍又沒有火炮的情況下,人們所能做的就是三件事:在安全距離——比如四百碼——掘個洞把自己隱蔽起來;在開闊地帶進軍從而被大批殺死;或者進行小規模的夜襲,而這不會改變戰爭的整體局面。實際上,真正可供人們選擇的只有兩條:要麼按兵不動,要麼自尋死路。

  此外,那就是人們經常談論的武器裝備的極度匱乏。這需要耗費許多精力才能弄清此時民兵的武裝程度究竟如何糟糕。英格蘭O.T.C.①任何一家公立學校比起我們來都更像一支現代軍隊。我們的武器裝備的低劣程度是那樣令人驚駭,以至於我不得不把相關情形細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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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Officer'sTrainingCorps,英國軍官訓練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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