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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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波切洛山(MontePocero),我雖然認為那裡的任何人不會小於十五歲,但大家的平均年齡肯定不到二十歲。這種年齡的孩子根本就不該被送上前線,因為他們無法忍受長期睡眠不足,在前沿戰壕中缺覺那可是家常便飯。起初,要想讓我們的崗哨在夜晚正常執勤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的這個小分隊的壞小子們,你只有把他們從防空壕裡拖出來才能把他們弄醒,然後就在你轉過身來的一刹那,他們便離開崗哨,重新溜進了防空壕。有時候,儘管天寒地凍冷得可怕,他們竟然也能斜靠著戰壕壁酣然入睡。幸運的是,敵人也同樣缺乏進取精神。在我看來,在許多個夜晚,我們的陣地完全有可能被二十個拿氣槍的童子軍攻佔,此外,二十個拿著羽毛球拍的女童子軍說不定也能幹成這件事。 在那時以及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加泰羅尼亞的民兵始終堅持自己在戰爭開始時的立場。在佛朗哥政變的早期,各種工會和政黨大都匆匆忙忙地組建了自己的民兵隊伍;每一個民兵組織實質上就是某個政治組織,它們效忠於自己的政黨,有如效忠中央政府。人民軍——在名義上是一支「非政治」派別的部隊,但它從組建開始就在相當程度上依附於常規陣線(ordinarylines)——是在1937年初建立的,該黨的民兵從理論上來說已合併到人民軍中去了,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一切都僅僅停留在口頭上;新組建起來的人民軍的大部分人馬遲至六月才開赴阿拉貢前線。在此之前,整個民兵制度依然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調整。 這一制度的根本特徵在於官兵之間存在著普遍的社會平等。民兵組織中的每一個人,從將軍到士兵,大家拿同等的薪金,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衣服,一切都完全平等。如果有個士兵拍拍將軍的背,向他要一支香煙,他完全可以這麼做,每個民兵部隊都相當於一個民主政體,而非等級組織。命令應當被執行,這也是大家都能理解的,但當你發出命令時,你所發出的命令是同志式的,而不是上級對下級的方式,這也大家都能瞭解的。這裡雖然也有軍官和軍士(N.C.O.),但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軍階、軍銜、徽章,以及哢嚓一聲立正敬禮之類的東西。軍官們試圖在民兵中組織創造一種暫時的無階級社會的模式。當然,這種平等還不是人們理想中的平等,但這比我在戰時曾經看到過或想到過的一切都更接近於理想。 不過我得承認,我對最初見到的前線軍事進展感到十分驚駭。這樣的一支軍隊怎麼可能贏得戰爭呢?這也是當時人人都在談論的話題。儘管這些都是事實,但大加指責則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在當時的具體情況下,民兵部隊實際上已經夠好的了。一支現代化的機械部隊並不是從地面上冒出來的,如果政府坐等現有的部隊完全訓練好了才投入戰鬥,那麼佛朗哥的進攻就不可能遭到有效的回擊。此後,指責民兵成為一種風氣,甚至連訓練不足和武器奇缺的責任也被無端地歸咎於民兵中的平均主義制度。 事實上,任何一支剛剛組建起來的民兵隊伍都不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原因並非在於軍官們被稱為「同志」,而是因為任何一支軍隊在草創時期全都必然如此。事實上,民主的「革命」式的軍事紀律比最初預期的要好得多。在一支工人民兵隊伍中,軍事紀律在理論上也是同樣應該被自願執行的。這種紀律建立在忠誠於本階級的基礎上。相反,一支從資產階級中徵募的隊伍,其紀律則最終是建立在強制和恐懼的基礎之上。(取代民兵的人民軍則介於這兩種類型之間。)其他軍隊中盛行的欺淩和辱駡行為,在民兵隊伍中是任何時候也不能被容忍的。在民兵隊伍中正常的紀律處罰依然保留著,但處罰只被適用於最嚴重的過失。當某個人拒絕服從命令時,不會立即讓他受到懲處,人們首先要以同志式的友好態度對他進行勸導。 從未管理過士兵且憤世嫉俗的人會立刻指出,這樣做決不會「起作用」。但事實表明這樣做從長期看的確是「起作用」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哪怕是民兵中最不守紀律的一些人也都發生了顯著的改變。在一月份,為了讓十二個新兵達到要求,把我的頭髮都快折騰白了。在五月,我一度擔任代理中尉的職務,指揮三十個人,其中有英國人,也有西班牙人。幾個月來,我們持續遭受進攻,在下達命令或要求自願從事某項危險工作方面,我幾乎從未遇到過什麼困難。「革命」紀律要靠政治覺悟來執行——要理解服從命令的原因,要把這種觀念推廣開來需要時間,但是要把一個人訓練成兵營裡的機器人也同樣需要時間。嘲笑民兵隊伍的新聞記者也許很少記得,當人民軍尚在後方訓練時,是民兵們在前線堅守著。從根本上來講,民兵能守在陣地上,這本身就是對「革命」紀律的力量的一種頌揚。 直到1937年6月,民兵們能夠留在那裡。靠的完全就是對本階級的無限忠誠,逃兵有可能被槍斃——在偶爾和特殊的情況下也確有逃兵被槍斃的。要是強征入伍的隊伍處在同樣的情況之下——在戰地指揮部轉移之後——恐怕早就作鳥獸散了。而民兵們卻仍在固守前線陣地,臨陣脫逃者更是極為罕見,儘管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贏得勝利的可能性是多麼微乎其微。在置身馬統工黨民兵中的四五個月裡,我只聽說有四個人開了小差,而且其中有兩個人無疑是間諜,他們來到民兵隊伍中完全是為了獲取情報。我所帶領的新兵隊伍,最初顯得混亂不堪,從未經過訓練,任何一項命令都要至少爭吵五分鐘才能得以執行,這一事實令我十分驚駭和惱火。我具有英國式的軍事觀念,而毫無疑問,西班牙軍隊完全不像英國軍隊。然而,我認為,考慮到當時的實際情況,其實他們比起預期的要好得多。 同時,柴草問題——永遠是柴草問題。在那段時間裡,我的日記中可能無時無處不提到柴草,或嚴重缺乏柴草的問題。我們的陣地高處海拔大約兩千至三千英尺,正值隆冬,寒冷是不言而喻的。氣溫倒是沒有低得太過分,有些夜晚甚至沒結冰,冬日的陽光在中午還常常會燦爛上個把小時。但即便如此,我也敢向你保證,那天氣還是令人難以忍受。呼嘯的寒風會不時掀掉你的帽子,把你的頭髮吹得東倒西歪。濃霧會如同液體一般隨時湧進戰壕把寒冷滲進你的骨髓。這裡經常下雨,即使只下一刻鐘,周圍的環境也會變得令人無法忍受。石灰岩上的那層薄土會迅速變得油脂般的滑膩,因為你總是要在這種斜坡上行走。在黑夜裡,我每走出二十碼的距離,差不多就要摔倒六次。 而這很危險,因為這會造成槍走火或讓泥土堵死槍管無法使用。許多天來,每個人的衣服、靴子、毯子和槍上差不多都被弄上一層泥巴。我通常穿上我能扛得住的所有厚衣服,但許多人只能有少得可憐的衣服遮體禦寒。我們陣地上的大約一百人,總共只有十二件厚外套,這些外套必須在哨位上相互接遞,大多數人只有一條毯子。在一個冰冷的夜晚,我在日記中開列了一份我身上所穿衣服的清單。戰士一下一個人的身上究竟能夠穿著多少件衣服,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我同時穿在身上的是:一件厚背心和內褲、一件法蘭絨襯衫、兩件套頭衫、一件羊毛夾克衫、一件豬皮夾克衫、一條燈心絨褲子、一副皮綁腿、一雙厚襪子、一雙靴子、一件結實的軍用短上衣、一條圍巾、一副馬具革手套,還有一頂羊毛針織帽子。然而,我仍然哆嗦得像一團肉凍似的。我得承認,我對寒冷異常地敏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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