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在我們的這個前線小分隊中,整個炮兵部隊總共只有四門迫擊炮,每門炮只有十五顆炮彈。當然,這幾門迫擊炮實在是太珍稀貴重了,不能輕易使用,多數時間留在遠離前線的阿爾庫維耶雷。機槍與民兵人數的比例是一比五十,這些機槍比較陳舊,但在三百至四百碼的範圍內命中率還算比較高。此外我們就只有來複槍了。大部分來複槍都快銹蝕成廢鐵了。尚能勉強使用的來複槍只有三種了。一種是長筒毛瑟槍。其中使用時間少於二十年的極為罕見,瞄準器就像是路邊銹蝕的計程鐵樁,其中大部分都銹蝕得根本無法使用了:每十枝當中只有一枝還能勉強使用。另一種是短筒毛瑟槍,或者稱為騎步槍。這是一種真正的騎兵武器,比其他槍支更受歡迎。

  因為這種槍更輕,更便於攜帶,在戰壕裡使用不大會出麻煩;當然,也因為它相對較新,看起來似乎不錯。其實這種槍基本上不起什麼作用。所有這些步槍都是由各種雜七雜八的部件拼湊而成的,沒有一個扳機是這支槍的原裝配件,其中3/4的槍支最多射擊五次就要發生卡殼。有一些溫切斯特來複槍,用起來倒是挺好,就是準頭兒極差,而且彈膛上不帶子彈匣,每次只能開一槍。彈藥是那樣的寶貴,以至於每個士兵只能發給五十發子彈,其中大部分還糟得出奇。

  西班牙生產的子彈殼是再次填充火藥重複利用的,能卡住最好的來複槍。墨西哥產的子彈要好一些,因此都被留給機槍了。德國生產的子彈是最好的,但這只能從俘虜或逃兵那裡才能得到,所以數量很少。我總是在兜裡揣上一匣德國或墨西哥製造的子彈,以備出現緊急情況時使用。實際上,即使遇到緊急情況我也很少開槍,因為我實在擔心發生令人頭疼的卡殼或者某顆子彈突然走火之類的事情。

  在我們民兵部隊中,沒有鋼盔,沒有刺刀,甚至幾乎沒有左輪手槍或其他手槍,平均每五至十個人才能擁有一枚手榴彈。我們在這一時期所使用的手榴彈,那才是一種真正令人望而生畏的傢伙,名叫「F.A.I.手榴彈」。它是由無政府主義者在戰爭初期製造的。它模仿米爾斯式(卵形)手榴彈的外形,但不用保險銷而是使用拉火索。使用時,你必須拉斷拉火索,然後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將它扔出去。一般地說,這種手榴彈的表現是非常「公平」的,它既可能在那邊的敵人中爆炸,也可能在這邊投彈者的手中爆炸。此外,還有一些其他類型的手榴彈,它們更為原始,但相對稍稍安全一些——我的意思是,這僅僅對於投擲者而言。直到三月下旬,我才首次見到一枚像樣的手榴彈。

  除了武器,其他必備的軍需品也同樣短缺。比如說,我們既無陸圖也無海圖。西班牙大地從來也沒有被充分地勘察過。我們有關這一地區的唯一的地圖,也是老掉牙的軍用地圖。這種地圖還大都掌握在法西斯分子的手中。我們沒有測距儀,沒有望遠鏡,沒有潛望鏡,除了極少數人有民用望遠鏡根本沒有軍用野外望遠鏡。我們沒有照明彈或維利式信號彈①,沒有鋼絲鉗,沒有軍械士②所需的工具,甚至連任何清潔工具都難以找到。西班牙人似乎從未聽說過清潔槍筒用的繩刷,在我輕鬆地製造出來一個之後,他們驚奇得不得了。

  此前,當你需要清理自己的槍管時,只能把它交給軍士,他會用一根長長的銅質推彈杆——總是七歪八扭地——來回刮擦膛線。這裡甚至沒有擦槍用的機油。要是找到橄欖油,那就用橄欖油來擦槍。在不同時期,我曾不得不用凡士林、護膚霜,甚至豬油來擦槍。這裡既沒有路燈,也沒有手電筒——我確信,當時在我們周圍的整個前線地區都找不到手電筒這種東西。能買到手電筒的最近的地方是巴塞羅那,而即使在那裡,購買也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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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由美國海軍軍官愛德華·維利(1847—1910)發明的一種有色信號彈。
  ②指維修所在部隊或軍艦的輕兵器,以及給戰鬥機裝配彈藥的技術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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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響徹山谷的斷續槍聲,我開始越來越疑慮,並很想知道會不會發生點什麼事能給這種扭曲的戰爭生活帶著一點生機,甚至哪怕有一絲死亡。我們此時與之奮鬥的是肺炎,而非那些敵人。敵我雙方的戰壕相距至少五百碼,只有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才會有人被擊中。當然,人員傷亡總是有的,但大多是我方自己造成的。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在西班牙看到的最初五個傷員都是被我們自己的武器傷害了的——我並非說這是故意的,而是由於意外或粗心大意。我們的破爛槍本身就是一種危險品。有些槍簡直糟透了,槍托稍稍一碰地馬上就會走火,我親眼看到有個士兵就是這樣傷了自己的手。而且,許多未訓練的新兵經常在黑暗中相互誤擊。

  有個晚上,甚至還沒到黃昏時分,一個哨兵就在只有二十碼左右的距離向我開槍射擊。不過偏出了足足有一碼。鬼才知道:西班牙人糟糕的射擊標準究竟有多少次救了我的命。另一次,我在霧藹中巡邏,行前曾再三叮嚀值班隊長,返回時千萬不要發生誤會。但在返回時我被一株灌木意外絆倒,哨兵聞聲後驚慌失措地高聲大叫法西斯分子來了,同時我也有幸聽到值班隊長命令大家,用密集的火力向我所在的方位射擊。當然,幸好我是被絆倒在地的,子彈從我身體上方飛過,沒有造成意外傷害。沒有什麼能讓西班牙人,至少是年輕的西班牙人相信,武器是危險的。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有一次我正在準備拍攝幾張槍口對準相機的機槍手照片。

  「別開槍!」我在給相機調整焦距的時候,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道。

  「哦,不!我們不會開槍的。」

  可是,話音剛落就傳來了震耳欲聾、極為可怕的機槍射擊聲,一串串子彈緊貼著我的面頰飛過,火藥的噴射氣流猶如多股魚叉撲面而來,我頓時感到滿臉刺痛。其實,機槍手們並非蓄意傷害我,他們只不過是想跟我開個大一點的玩笑而已。就在幾天前,他們曾親眼看到有個趕騾人誤遭一個民兵部隊政治代表的意外傷害:政治代表用自動手槍戲弄趕騾人,結果讓這個倒黴蛋的肺部鑽進了五粒子彈。

  在這一段時間裡,我們這支部隊所使用的很難記住的口令,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危險之源。那是一種毫無實際意義的雙重口令,一個單詞必須與另一個單詞相呼應。口令通常使用那些令人振奮和充滿革命精神的詞匯,比如Cultura(文明)—progreso(發展),或Seremos—invencibles(不可戰勝的),一般地說,要想讓那些不識字的哨兵記住這些傲氣十足的詞匯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的。我記得,有個晚上的口令是Cataluna(加泰羅尼亞)—heroica(英勇的),一個名叫海梅·多梅內奇的圓臉農家少年走近我,滿面困惑地要求我加以解釋。

  「Heroica——heroica是什麼意思?」

  我告訴他,它和valiente(勇敢的)的意思一樣。沒過多久,當這位少年正在黑暗的壕溝中蹣跚而行時,哨兵喝道:

  「Alto(站住)!Cataluna!」

  「Valiente!」海梅叫道,他確信自己回答的是正確口令。

  砰!

  幸好,哨兵沒有打中他。在這場戰爭中,每個人也許都曾誤會和錯怪過其他人,這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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