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我曾經被告知,外國人無需遵從「指導」(我注意到,這些西班牙人有一種可憐的信條,認為所有的外國人都比他們知道更多的軍事知識),但事實證明,我生來就與其他人一樣。我急於學習如何使用機關槍,這是一種我從來沒有摸過的武器。令我不安的是,根本就沒人教我們使用武器。所謂的指導就是在閱兵場上進行最陳舊、最愚蠢的操練:向右轉,向左轉,向後轉,三個人一組正步走,以及所有其他類似的根本沒有實戰價值的聯繫,這些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學過了。這是一種對非正規軍進行的形式非常特別的訓練。

  顯然,如果你只能用有限的若干天時間來訓練一名士兵,你就必須教會他最需要的東西,如何隱蔽,如何穿過無遮無攔的地方,如何站崗,如何築胸牆——最重要的是,如何使用他手中的武器。但是,這些由熱情的孩子們組成的烏合之眾,甚至連如何用來複槍射擊或把手榴彈上的保險銷拉掉都還沒有被教會,在不久之後就會被送到前線。那時,我還沒有想到,這是因為那裡根本就沒有可供練習的武器。在馬統工黨的民兵中,來複槍的短缺十分嚴重,以至於到達前線的新部隊總是不得不從那些撤離前線的部隊手中接過來複槍。我確信,在整個列寧軍營,除了哨兵使用的之外,根本沒有來複槍。

  又過了幾天,儘管無論以任何通常的標準來看,我們仍然是一群烏合之眾,但我們還是被認為已經適合出現在公共場合了,清晨,我們在西班牙廣場外的那座山上的一些公園行軍。不光是騎兵和新成立的人民軍前幾個小分隊,党領導的民兵都在這個操場訓練。在公園北部,你能看到非常奇怪的和令人振奮的場景。大家走過每條巷子和小路,在整齊、均勻的花圃裡,一班或一群人呆板地來回行進,挺著他們的胸膛,拼命地設法使自己看起來像個士兵。他們全都沒有武裝,沒有人穿著完好的制服,大多數人的制服不是這裡就是那裡都會露出一些補丁。

  程序總是非常相似的。有三個小時我們昂首闊步地來回正步走(西班牙的正步非常短也非常快),接著我們立定,解散。饑渴驅使大家湧向半山腰的一家雜貨店,購買廉價的酒,小店頓時顯得生意特別興隆。每個人對我都很友好。作為一個英國人,我讓人感到好奇,馬槍騎兵隊的官員很器重我,常常請我喝上一杯。這時,我則把我們的中尉拽到角落裡,叫嚷著要學習如何使用機關槍。我習慣性地從衣袋裡掏出雨果辭典,開始用我那糟糕的西班牙語對他說:

  「Yo sémane jarfusil. No sémane jarametr all adora. Quie roapprenderametralladora. Cuándovamosapprenderametralladora?」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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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大意是:我不會使用來複槍,不會使用機關槍。我想學如何用機關槍。我們什麼時候學習使用機關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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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覆是不耐煩的微笑,以及保證明天就教機關槍教程。不用說,明天根本不會來。很多天過去了,新兵們的行軍和立正已經練得相當漂亮了,但是,如果他們能知道子彈是從來複槍的哪一端射出來的話,這也就算是他們知道的全部了。一天,有個攜帶武器的馬槍騎兵溜達到我們這裡,我們剛好停下來休息,他讓我們都過來瞧瞧他的來複槍。結果,我們這個小分隊裡,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給槍上子彈,更別提該如何瞄準了。

  自始至終,我一直在與西班牙語做經常性的鬥爭。除了我自己,兵營裡就只有一個英國人,即使是在軍官當中,也沒有一個人會說哪怕一個法語單詞。我的戰友們互相交談的時候,他們說的是加泰羅尼亞語,但這對我而言並沒有多大的幫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隨身攜帶一本小字典,在遭遇窘迫的時候,就嗖地一下從衣袋裡掏出來應急。但是與在其他國家相比,在西班牙,我很快就不再被看成外國人了。在西班牙交朋友是多麼容易啊!大概只相處了一兩天,就有二十多個民兵開始用我的教名稱呼我,給我幫助,用熱情包圍了我。我這不是在寫一本宣傳冊,也無意于把馬統工黨的民兵理想化。整個民兵系統中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人們自己也是一團糟,因為這一次是降格招募,比較好的人選不是已經待在前線陣地,就是已經在戰鬥中身亡。在我們的隊伍中,總有一部分人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

  這些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子的父母把他們撫養大了,為的就是一天能領到十個比塞塔(民兵的工資),同時也是為了麵包,因為民兵會配給較多的麵包,他們可以偷偷地拿一些回去交給自己的父母。但是我反對將任何人排斥出去,我雖說自以為自己是西班牙工人階級的一分子——也許更應該說的是加泰羅尼亞工人階級的一分子,因為除了為數不多的阿拉貢人和安達盧西亞人之外,我更多的還是同加泰羅尼亞人混在一起——卻沒有受到他們寬容的品德的影響,特別是他們的坦率和慷慨。一個西班牙人的慷慨,用最直接的話來說,甚至常常令人感到尷尬。如果你向他要一支煙,他會把整包香煙塞給你。

  在諸如此類的小事情上,包含了一種更深意義上的心靈上的寬厚情懷,這是我在這種處境艱難的環境中不斷遇到的。在這次戰爭期間到訪西班牙的一些新聞記者和外國人曾經宣稱,西班牙人私下裡對外來援助人員懷有一種極其強烈的嫉妒情緒。我對此所能說的是,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情形。我記得,在我離開軍營的前些天,有一些人被從前線輪換回來。他們興奮地相互談論自己的經歷,在談到曾在韋斯卡與他們並肩戰鬥的一些法國志願軍時充滿了熱情。他們說,法國人很勇敢,接下來又熱情洋溢地補充道:「Másvalientesquenosotros(比我們還要勇敢)」。當然,對於他們後來談到的諸如法國人對戰爭藝術瞭解得更多——對手榴彈、機關槍等等更為內行之類的說法,我是不贊成的。但不管怎樣,這種評論意義重大。而一個英國人寧可把手剁下來,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每個進入兵營的外國人在頭幾個星期裡都在學習如何熱愛西班牙人,但往往會被西班牙人特有的性格特徵所激怒。在前線,我個人遇到的煩惱在一定程度上發展到了暴怒的程度。西班牙人對於很多事情都很內行,但對作戰除外。所有的外國人都會對他們的無視效率感到驚駭。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他們非常出格地不準時。有一個西班牙單詞每個外國人都不能不知道——manana,「明天」(字面意思為「早上」)。不管是不是可信,今天的事總是會被推遲到明天辦。這是如此地惡名遠揚,甚至連西班牙人自己也會拿它來開玩笑。

  在西班牙,不管什麼樣的事,從吃飯到戰鬥,甚至就連約會也是如此。作為一種慣例,無論哪一件事情總是來得太遲,當然,也有僅僅是偶然的——有如你不能指望他們只是碰巧才遲到那樣——他們碰巧會來得太早。一列火車理應在八點出站,但實際開出的時間會在九到十點之間。不過,也許在一個星期中會有一次,由於司機一時興起,火車在七點半就出站了。這樣的事情有點讓人厭煩。從理論上講,我寧可尊敬這些西班牙人,他們沒有我們這些北方人對於時間的神經衰弱症,可非常不幸的是,我有。

  在從不間斷的謠言、「明天」和拖遝之後,我們突然接到通知,要在兩個小時之後開赴前線,此時,我們的大部分裝備都還尚未配給。在軍需官的庫房裡出現了可怕的騷動,排在後面的人不得不在沒有領到全部裝備的情況下離開。兵營裡突然到處都是女人,她們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在幫助自己第男人卷起毯子、打理背包。

  丟面子的是,我竟然也得由一個西班牙女孩——另一個英國民兵威廉的妻子,來向我演示如何掛上新發的皮質子彈盒。她是一個文雅、黑眼睛、有著濃厚女性特徵的人。她的終身職業似乎應當是搖搖籃,但事實上,她在七月的巷戰中表現得非常勇敢。此時她懷裡正抱著一個小寶寶,寶寶是在戰爭爆發後十個月出生的,也許是在一道路障後面受孕的。

  火車應該在八點離開,但是直到八點十分,疲憊不堪、汗流浹背的官員們還在試圖讓我們在軍營前的廣場上集合列隊。點燃火炬的場面在我腦海裡留下的印象依然十分清晰——喧囂和激動,紅旗在火炬的光芒中飄揚,大批列隊的民兵背著背包,他們卷好的毯子露出了磨破的邊,喊叫聲,皮靴和錫制酒杯發出的哢噠聲,後來發出的巨大的噓聲成功地帶來了安靜。接下來,一位政治委員站在一面巨大的飄揚的紅旗下用加泰羅尼亞語對大家進行演說。

  最後,他們讓我們前往車站,行進的是最繞道的路線,長達三到四英里,目的是在全城的人們面前充分地展示一下。到了拉姆拉斯,他們讓我們停留了一會,一支借來的樂隊演奏了一些革命歌曲或其他什麼歌曲。再一次,這些耀武揚威的英雄們——叫喊著,洋溢著熱情,到處都是紅旗或紅黑相間的旗幟。友好的人群聚集在道路兩旁,為的是看上我們一眼。女人們站在窗口向我們揮手致意。那時候這一切看起來是多麼自然,現在這一切看起來卻又是多麼遙遠和不可思議!火車上十分擁擠,以至於連地板上都幾乎沒有能讓人坐得下來的空間。在最後一刻,威廉的妻子從站台上沖下來,送給我們一瓶酒,一英尺長的亮紅色的香腸。香腸吃起來帶有肥皂味,讓我們都拉了肚子。火車以正常的戰時速度(每小時不到二十公里)蠕動著駛出加泰羅尼亞,前往阿拉貢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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