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與此同時,這裡也存在著某種戰爭的罪惡氣氛。這個城市看起來既灰暗不堪又極不整潔,公路和建築物幾乎無人維護。為防空襲,夜晚的街道昏暗無光;大部分商店非常破舊,幾乎空空如也。肉類奇缺,牛奶簡直難覓蹤跡,煤炭、食糖和汽油都十分匱乏,更為嚴重的是麵包供不應求。在這一時期,購買麵包者排成的隊伍常常達數百碼長。儘管如此,人們還是能判斷出,這裡的人民是滿足的和充滿希望的。這裡沒人失業,維持生存所需的費用仍然極其低廉;你很難看到極端貧困的人,除了流浪漢之外,也很難看到乞丐。最重要的是,人們有著對革命和未來的信念,產生出了一種突然進入平等和自由時代的感覺。人們嘗試著表現得像是真正的人,而非資本主義機器上的一個個小小的齒輪。

  理髮店裡貼著的無政府主義者的通告(大部分理髮師都是無政府主義者)莊嚴宣佈,理髮師不再低人一等了。大街上張貼著彩色的海報,呼籲廢除娼妓制度,讓妓女從良。「講英語的民族向來冷漠自大,對於來自這個文明的人而言,」這些空想的西班牙人採用這種毫無新意的革命措辭顯得十分可憐。在那段時間裡,有好多印刷有最天真的革命歌曲的活頁在街頭出售,其內容幾乎都是頌揚無產階級兄弟情誼和聲討墨索里尼的邪惡的,每份只需幾個生丁①。我時常看到一個沒怎麼受過教育的民兵,購買這種歌曲活頁,艱難地拼讀上面的單詞,當他熟悉歌詞之後,就開始按曲譜的調子哼唱起來。

  這段時間我呆在列寧軍營,表面上是接受上戰場前的培訓。早在我剛參加民兵組織的時候,我就被告知將在第二天開赴戰場,但事實上我一直在等待,直到一個新的百人隊(100個士兵為一個百人隊)被組建起來。在戰爭開始之際,工會就匆忙組建了由工人組成的民兵組織,但這些工人都還沒有來得及以最常規的軍隊編制原則加以組建。只是大致上劃分為:小分隊,大約三十個人;百人隊,一百個人;縱隊,實際上是指任何一個數量較大的人群。列寧軍營是由一些用石頭建造的華麗的建築物組成的,其中包括一個騎術學校和許多用鵝卵石鋪成的庭院,這裡曾經是一座騎兵營房,七月革命期間②被革命者奪取。這裡有很多馬廄,我所在的百人隊晚上就在其中一個馬廄中歇息。在石制馬槽下面,依然銘刻著騎兵突擊隊員的名字。所有的馬匹雖然都已被征送前線,但到處仍然彌漫著馬尿和腐爛燕麥的氣味。

  我已經在這個兵營待了一個星期,我能記得的主要是馬匹留下的氣味,震耳欲聾的軍號聲(我們所有的軍號手都是業餘的——我第一次聽到的西班牙軍號聲來自法西斯陣地)、釘有平頭釘的靴子在兵營裡發出的「嗒嗒」聲,在冬日清晨黯淡的陽光下長時間地列隊行進,野蠻的足球比賽,在騎術學校的遍地沙礫上,對陣的雙方,各有五十個人。

  這座兵營裡大約有一千個男人,除了負責燒飯的民兵的妻子外,還有二十多個女人。這裡也有在民兵部隊服役的女人,儘管人數並不多。在早期的戰鬥中,女性與男性一起肩並肩地戰鬥,這是必然的。在革命時期,這看起來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這種觀念已經漸漸地發生了變化。在女兵操練的時候,男兵必須被隔離在馬術學校之外,因為這些男兵會嘲笑女兵,使她們分心。在幾個月之前,一個女人手裡握著槍決無任何可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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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00生丁=1比塞塔。
  ②指1936年7月18日佛朗哥政變時,民眾的反抗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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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兵營都是一片污穢和混亂的景象,民兵對他們佔領的每一棟建築都作了改造,這看起來是革命的一個副產品。每一處角落都會碰上成堆的被毀壞的家具,破爛不堪的舊馬鞍,銅質的騎兵頭盔,空空的馬刀刀鞘,以及正在腐爛的食物。對食物,特別是麵包的浪費非常可怕。僅僅在我的兵營宿舍裡,每一餐都會扔掉一籃子麵包,這是非常可恥的,因為市民正面臨著嚴重的麵包短缺。我們在長長的案板桌子上吃飯,錫制的餐具上滿是日久年深的油垢,還得喝一種盛在該死的叫做porron裡的酒。porron是一種(長頸)玻璃瓶,瓶上有一個細細的瓶嘴,不論何時,只要你傾斜酒瓶,就會從瓶嘴裡噴出一道細細的酒注來。這樣,即使你離得老遠也能喝到酒,無須用嘴巴接觸瓶嘴,它還可以在人們的手中互相傳遞。在我的眼中,這玩意兒乍看起來太像夜壺了,特別是當它裝滿白酒的時候。

  按照程序,要給徵募的新兵分發制服,因為這是在西班牙,每一件事情都會變得很瑣碎,所以不能確定誰已經收到了什麼,我們所需要的許多的西,諸如腰帶和子彈盒,不到最後一刻,即火車已在等著把我們載往前線的時候,是不會發下來的。我曾說到的軍隊「制服」,這可能會導致一種錯誤的印象。確切地說,這不是制服。也許用「多用衫」這個詞來形容會顯得更合適。每個人的衣服設計款式大致都是一樣的,但卻沒有任何兩件衣服完全相同。每一個軍隊裡的人幾乎都穿著燈心絨的及膝褲,但在那裡,這種統一被破壞了。

  有人打著皮綁腿,有人穿著燈心絨褲子和長統橡膠靴,還有人既打著皮綁腿又穿高統靴。每個人都穿著帶拉鍊的夾克衫,但有人穿的夾克是皮質的,另一些人穿的是羊毛的,什麼顏色都有。帽子的樣式就和他們的穿著一樣五花八門。通常他們會在帽子的前方別上一枚黨章,此外,幾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脖子上系上一條紅的或紅黑相間的手帕。在那個時候,一支民兵隊伍看起來就是一群非常奇怪的烏合之眾。考慮到當時的環境,相對來說這些衣服的用了並不差,但它們都好象是這家或那家工廠匆匆忙忙地趕制出來的。

  襯衫和短襪是破爛的棉織品,在抵禦嚴寒方面幾乎完全不起作用。我真不願意去想,在凡事都有條理之前,那些民兵該如何度過這較早的幾個月。我突然想起,大約在兩個月之前的一份報紙上,P.O.U.M.①的一位領導者在參觀了前線之後,提出他將盡力做到「每個民兵都有一條毯子」,如果你在戰壕裡睡過覺的話,這可是一句令你戰慄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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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党(PartidoObrerodeUnificacionMarxista),下稱「馬統工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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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到兵營的第二天,開始出現了被戲稱為「指示」的東西。一開始,場面亂得可怕。他們大多是從巴塞羅那的窮街陋巷招募來的男孩子,年紀不過十六七歲,充滿了革命的熱情,卻全然不知戰爭意味著什麼。即使想讓他們站成一條直線也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存在什麼紀律,如果一個人不喜歡某項指令,他就會走出隊伍,向長官大聲咆哮。指揮我們的陸軍上尉是一個結實的、沒有經驗的、令人愉快的年輕人,以前是正規軍隊的軍官,就他整潔的儀容和嶄新的制服來看,現在看起來也依然像個正規軍隊的軍官。

  最奇特的是,他還是一個最忠誠和最熱情洋溢的社會主義者。他堅持在所有的隊列中實行完全的社會平等,這比那些隊伍中的民兵自己所要求的還要徹底。我還記得,當一個無知的新兵叫他「先生」時他的那副帶著痛苦的驚訝神情。「什麼!先生?是誰叫我先生?難道我們不是同志嗎?」我很懷疑這樣做是否能讓他的工作變得輕鬆一點。那時,對於那些完全未經軍事培訓的愣頭愣腦的新兵來說,這種做法其實根本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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