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向加泰羅尼亞致敬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巴巴斯特羅雖然離前線很遠,但看起來也是淒涼和破敗不堪。蜂擁而至、身著破舊制服的士兵,在大街上四處遊蕩,試圖讓自己暖和一點。在一面幾乎就要倒塌的破圍牆上,我偶然看到一張還是去年貼上的去的海報,上面寫著,「六頭英俊的公牛」將於某月某日在競技場上被殺死。海報上那種褪去的顏色看起來是怎樣一種遭人遺棄的感覺啊!這些英俊的公牛和英俊的鬥牛士現在都到哪裡去了?說起來,如今即使在巴塞羅那也基本上看不到任何鬥牛表演了,不知什麼緣故,所有最好的鬥牛士都是法西斯主義者。

  他們用卡車把我們連隊送到謝塔莫,接著向西前往阿爾庫維耶雷,駐紮在薩拉戈薩前線之後。謝塔莫在無政府主義者十月最終佔領之前,經過了三次爭奪,其中一部分已經被戰火碾成碎片,大部分房屋上都有來複槍打出的彈痕。我們現在已經處於海拔一千五百英尺的高地了。這裡奇冷無比,不知從哪兒來的濃霧渦旋而上。在謝塔莫和阿爾庫維耶雷之間,卡車司機迷路了(這是戰爭期間常有的事)。有好幾個小時,我們一直在濃霧中兜圈子。當我們到達阿爾庫維耶雷時,已經是深夜了。有人帶領我們穿過泥濘的沼澤,來到一個騾廄,在那裡,我們一頭倒在穀殼堆上,迅速地睡著了。穀殼要是乾淨的,睡上去感覺倒也不那麼壞,沒有乾草那麼好,但比麥稈要好多了。直到旭日東昇,我才發現穀殼上滿是乾麵包皮、舊報紙、骨頭、死老鼠和被撕得亂糟糟的牛奶盒子。

  我們離戰線已經很近了,近得能聞到戰爭特有的氣味——我的經驗是:排泄物和腐爛食物的氣味。阿爾庫維耶雷從未被炮轟過,所以它的情況要比大多數直接成為戰場的城鎮好得多。但是,我相信,即使在和平時期,只要你在西班牙的這些地區旅行,就免不了會為阿拉貢眾多村莊特有的肮髒而苦惱。這些地方建造得就像是一個要塞,大批質量低劣,用泥巴和石頭建造的小房子簇擁在教堂周圍。即使在春天,也到處看不見一朵鮮花;這些房子都沒有花園,只有後院。在那裡驢糞成堆,不時有家禽從上面跑過。

  氣候惡劣,不是霧就是雨。狹窄的泥土路被攪成一望無際的爛泥溝,有的地方竟達到了兩英尺深。在這樣的道路上,卡車與自己的輪子較勁,農民們的那些笨重的大車由一群騾子拉著,有時候竟達到六頭之多,且總是一前一後縱列成行地牽拉著大車,接踵往來的人流使得整個村莊變得難以言狀的肮髒。這裡沒有而且也從未有過一個廁所,或任何形式的排汙溝。這裡沒有哪怕只是一平方碼的地方,你可以不用仔細察看一下就能落腳。長期以來,教堂被當作廁所使用,教堂周圍四分之一英里內的所有地方,也被派上了同樣的用場。在我參與戰爭的頭兩個月裡,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在冬季裡,留茬地的邊緣竟然還有糞便結成的硬殼。

  兩天過去了,仍然沒有來複槍發放給我們。要是你去過,並且看到過牆上成排的彈痕——彈痕是來複槍齊射造成的,各類的法西斯分子在那裡被處決——你也就看到了阿爾庫維耶雷所包含的一切。前線,局勢一直很平靜,受傷的人很少。最叫人興奮的就是法西斯陣地的逃兵,他們是被從前線帶回來的。在戰線的這一部分,很多與我們作戰的敵軍士兵根本不是法西斯分子,他們只是被可憐地強征入伍的,戰鬥剛打響時,他們極為害怕和緊張,根本不敢逃跑,就一直在裡面服役。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以為戰事已經緩和,常常冒著風險接近我們的陣地。如果不是他們的親屬還在法西斯的地盤上的話,毫無疑問,會有更多的人這麼做。這些逃亡者是我所見過的第一批「真正的」法西斯主義者。使我感到震驚的是,他們與我們之間並無多大的差別,除了他們穿著卡其布的外套。

  他們剛來時總是一副餓死鬼的模樣,拼命地吃東西——這相當自然,因為他們已經在戰線間的無人地帶躲躲藏藏地走上了一兩天。但人們總是樂於把這作為一個證據,得意洋洋地指出,法西斯分子正處於饑餓之中。我見到過一個法西斯分子被安排在一個農民的家中吃飯。不知何故,看了以後還有點讓自己產生了某些同情的感覺。這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高個子男孩,風吹得面色發暗,衣服破破爛爛,蜷縮在火堆旁,端起一盤燉肉,不顧一切地快速吃了下去。而他的眼睛則自始至終都在來回掃視圍在他身邊的那些民兵。我想,他仍然對眼前這一切半信半疑,即,我們是嗜血的「革命者」,一等他吃完飯就會對他開槍射擊。

  負責監督他的那個武裝軍人不停地輕拍他的肩膀,並發出令人感到寬慰的聲音。有一天特別值得紀念,一次就押來了十五個逃兵。有個人在他們的前面,以勝利者的姿態騎著一匹白馬,領著他們穿過村莊。我設法拍攝了一張不算清晰的照片,但不久以後,這張照片就不知被誰從我身邊偷走了。

  在我們到達阿爾庫維耶雷的第三天早晨,來複槍運到了。一位臉色深黃的中士把它們放在馬廄裡。當我看了他們發給我的傢伙時,我頓覺遭到巨大打擊並感到沮喪。這是一支德國長毛瑟槍,製造日期是1896年,已經四十多年了!外表鏽跡斑斑,扳機很澀,從槍口往裡看,槍膛也已銹蝕,完全沒有繼續使用的指望。大部分來複槍也很糟糕,其中一些甚至更糟,興許根本就沒想過要讓會用來複槍的人用上最好的槍支。這堆槍中最好的一支也有十年了,但卻被發給一個有點弱智且雞胸的十五歲男孩,大家都公認,他是個女人氣的男人。教官給我們做了五分鐘的「指導」,其中包括如何給來複槍上子彈,以及如何把彈膛中的子彈取出來。大多數民兵在此前從未摸過槍。我猜想,其中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瞄準器是幹什麼用的。子彈是按每人五十發配給的,接下來就開始排隊,我們把背包紮好背上,然後出發,開赴三英里以外的前線。

  我們這個百人隊,只有八十個人和幾條狗,大家疲憊不堪地沿著曲折的小道向前走。每一個民兵縱隊都至少有一條狗,人們把它作為吉祥物。有一條與我們一起行軍的可憐的畜牲,身上都烙上了P.O.U.M.幾個大寫字母,走起路來也是偷偷摸摸的,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尊容有問題。喬治·柯普,這個結實的來自比利時的指揮官,騎著一匹黑馬,行進在隊伍最前面的紅旗下;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一個年紀輕輕的民兵(來自民兵的騎兵隊,他們的樣子活像一幫土匪),在歡快地騎著馬前奔後跑,每逢高坡都要急馳而上,然後在最高點上擺個奇特的造型。西班牙騎兵的這些良好的馬匹,都是革命期間四處徵集,並轉交給這些騎兵的,而這些騎兵呢,其實,就知道忙著把這些馬匹騎到累死為止。

  道路在貧瘠的黃色田塊之間延綿,這些農田自從去年收割之後,就再也無人問津了。我們的前方是阿爾庫維耶雷和薩拉戈薩之間的齒狀山背。現在,我們離前線越來越近,離手榴彈、機關槍和沼澤地也越來越近了。背地裡說一句,我被嚇著了。但是,我明白,眼下的戰線是平靜的,我不像身邊大多數人那樣,以我的年齡而論,已能記得大戰①了,雖然尚且沒有大到能夠參加大戰。對我而言,戰爭意味著咆哮的炮彈、鋼鐵被炸成碎片,最重要的是,戰爭意味著泥濘、蝨子、饑餓和寒冷。

  說來也許有點古怪,我害怕寒冷甚於害怕敵人。在巴塞羅那期間,這種感覺就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夜晚,我甚至常常會突然醒來,想像著在濕冷的戰壕裡、在可怖的破曉時分作好戰鬥準備、抱著結霜的來複槍站崗的漫長時光、冰冷的泥漿漫入軍靴等所有冰冷的感覺。我也承認,當我仔細看一下與我一起行軍的這些人的時候,我也會感到恐怖。你很難相信,我們看起來究竟是怎樣的一群烏合之眾。我們自由散漫,凝聚力還不如一群綿羊。我們還沒走出兩英里,後面的隊伍就已經看不到了。

  而且,我們這批男子漢差不多有一半是孩子——我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孩子,他們中最大的不過十六歲。但是,他們對終於能夠到達前線,全都既高興又激動。在我們接近戰線時,這些搖著紅旗、跑在隊伍前面的男孩們開始高呼「VisaP.O.U.M.」(馬統工黨萬歲)、「Fascistas—maricones!」(法西斯分子——娘娘腔)以及諸如此類的戰爭期間常常呼喊的帶有威脅性的口號,但是,這些口號從尚帶童音的嗓子裡喊出,聽起來卻顯得很可憐,宛如小貓的叫聲。想想都覺得可怕,共和國的保衛者居然就是這樣一群衣著破爛,扛著幾乎報廢的來複槍的孩子們組成的烏合之眾,他們甚至還不知道如何開槍。記得當時我在想,如果有一架法西斯的飛機從我們行進隊伍上空經過會怎樣,飛行員會否樂意費事俯衝下來用機關槍對我們掃射。我確信,即使在高空中,他也能夠看出我們並非真正的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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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指第一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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