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他讓那女孩兒走在前頭,由於她看不到自己的臉,所以感覺更自在些。作為女孩兒,她個頭偏高,穿著件淡紫色的棉布外衣。從她的四肢動作來看,他斷定她不過二十出頭。他還沒有打量過她的臉,只看到她戴著一副圓框的龜紋眼鏡,頭髮跟自己的差不多短。除了在插圖報紙上,他以前還從未見過女人留短髮呢。

  等他們上了操場,他趨步與她並肩而行,而她也扭過頭來對著他。她的臉呈橢圓形,容貌精緻、五官勻稱。或許談不上十分美貌,但在緬甸卻已算好看的了,因為這兒的英國女人都顯得面黃肌瘦。他忽然將臉側向一旁,儘管胎記本就遠離她,他可不願讓她太靠近自己的臉。他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眼圈周圍那些盡是皺紋的皮膚,就像是一道傷痕。不過他記起早晨還刮過臉,這令自己有了些許的勇氣。他說道:

  「我說,經過這件事,你肯定給嚇壞了。到我那兒休息一會兒再回家好嗎?況且在這個時間也不該不戴帽子就出門。」

  「哦,謝謝,好吧,」女孩兒說道。他料想她還不懂印度的禮節規矩。「這就是你的家嗎?」

  「是的。我們得從前面走。我來叫傭人給你拿把遮陽傘。你頭髮那麼短,這日頭對你可是太危險了。」

  他們上了花園小徑。弗勞在兩人身旁歡快地蹦跳,想讓人注意自己。它總是沖著陌生的東方人狂叫,但很喜歡歐洲人身上的味兒。日頭更毒了,一股紅醋栗的氣味從路邊的矮牽牛花中散發出來,一隻鴿子拍著翅膀落到地上,見弗勞撲了過來,又一躍而起、飛到空中。弗洛裡與女孩兒都同意駐足片刻好賞花。一陣莫名的幸福感湧上兩人的心頭。

  「你可千萬別不戴帽子就頂著日頭出門,」弗洛裡再次說道,不知怎地,話語間透出一絲親密。他總是忍不住提及她的短髮,在他看來,這頭髮真的很漂亮,單單只是提到頭髮,就仿佛親手撫摸到了一般。

  「哎呀,你的膝蓋在淌血,」女孩兒說道,「是剛才來救我的時候傷著的吧?」

  在他的卡其布長襪上,有一條細小的血跡,已經幹了,變成紫色。「無關緊要,」他說道。可是此刻,兩人都並未覺得無關緊要。他們開始急切地聊起花兒來。女孩兒說自己「酷愛」鮮花,弗洛裡便領著她沿小徑前行,一株接一株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你瞧這草夾竹桃長得。在這個國家,草夾竹桃一年連續六個月都開花。它們不能見太多陽光。我覺得那些黃的,顏色簡直像是報春花。我都十五年沒見過報春花了,還有桂竹香。那些百日菊也很漂亮,對吧?——再配上那些絕妙的底色,就像畫的花兒。這些是非洲金盞花。並不是什麼上檔次的東西,幾乎就是些雜草,可你會忍不住喜歡上它們,如此鮮豔、如此茁壯。印度人對其有著很深的感情,無論哪兒有印度人,你都會看到金盞花在成長,哪怕是在叢林遮掩住一切多年後依然如此。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上陽臺看看蘭花。我給你看的幾株很像金鈴鐺——真的像金的。它們聞上去也像蜂蜜,簡直無法抗拒。這大概是這個該死的國家唯一的優點了,就是適合花兒生長。你應該很喜歡園藝吧?在這個國家,這可是我們最大的慰藉了。」

  「噢,我非常喜愛園藝,」女孩兒答道。

  他們上了陽臺。柯斯拉趕緊穿上穎衣,戴上最好的粉紅絲綢頭巾,他托著個盤子從屋裡出來,盤子上放著一瓶杜松子酒,幾個玻璃杯,還有一盒香煙。他將這些東西放到桌子上,一邊略有不安地打量這女孩兒,一邊躬身作揖。

  「恐怕在早晨這個時候,請你喝一杯也沒法子吧。我始終無法讓我的傭人記住,有些人是可以早飯前不必喝杜松子酒的。」

  看來他把自己也算在內了,因為他揮了揮手,示意把柯斯拉端上的酒給撤下。女孩兒坐在柯斯拉在陽臺頭上為她擺好的柳條椅上。葉色暗黑的蘭花垂在她腦後,幾束金色的花朵散發出溫馨的蜜香。弗洛裡倚著陽臺欄杆站著,半對著女孩兒,但還是掩藏著臉上的胎記。

  「從這兒看到的風景可真美妙啊,」她一邊往山下看一邊說道。

  「是啊,的確如此。在太陽還未下山的昏黃光芒中真是美麗無比。我愛操場上這種昏暗的黃色,那幾株鳳凰木,猶如點點緋紅。還有天邊的那些群山,幾乎就是黑色。我的營地就在山那邊,」他補充道。

  那女孩有些遠視眼,她摘下眼鏡向遠方望去。他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明亮的淺藍色,比風鈴草還要淺。他還注意到她眼睛周圍的皮膚很光滑,簡直像是花瓣。這讓他不禁再次想起自己的年齡和自己那張憔悴的臉,於是他走開了一點,但還是忍不住說:

  「我說,你來到凱奧克他達該有多幸運啊!你無法想像,對於我們來說,在這種地方能看到一張新面孔有多麼重要!幾個月來,就是我們這個可憐的小圈子,偶爾有官員來巡視,再就是那些帶著照相機的美國記者,沿著伊洛瓦底河過來。我猜想你是直接從英國過來的吧?」

  「哦,不能說是從英國來的。我來這兒之前住在巴黎。你知道,我母親是個藝術家。」

  「巴黎!你真的在巴黎住過嗎?天哪,從巴黎來到凱奧克他達這種地方!你知道嗎,在這樣的小土溝裡,很難想像還有巴黎這種地方。」

  「你喜歡巴黎嗎?」她問道。

  「我連見都沒見過。可是,上帝,我成天都在想像啊!巴黎——在我心目中就是滿處繪畫,什麼咖啡館啦,林蔭大道啦,藝術家的工作室啦,還有維永、波德萊爾、莫泊桑,全都交匯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這些歐洲城市的名字對我們這兒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你真的在巴黎住過?坐在咖啡館裡,跟外國的藝術學生一起,一邊喝著白葡萄酒,一邊討論馬塞爾·普魯斯特?」

  「哦,我想是這種生活,」女孩笑著說。

  「你會發現跟這裡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這兒可沒有白葡萄酒和馬塞爾·普魯斯特。倒是很可能有威士忌和埃德加·華萊士。不過要是你什麼時候想看書的話,你可能會在我這兒找到一些喜歡看的。俱樂部的閱覽室裡淨是些垃圾。當然嘍,我在藏書方面無可救藥地落後於時代了。我猜想你已經讀遍世上的書了吧。」

  「噢,沒有啊。不過我確實很喜愛讀書,」女孩說道。

  「能遇見喜歡讀書的人有多好啊!我的意思是值得讀的書,而不是俱樂部書屋裡的那些垃圾。假如我喋喋不休讓你煩了,真的希望你能諒解。一旦能遇見誰還知道這世上有書,我的話匣子可就關不住了。在這種國家,你得原諒這樣的過錯。」

  「哦,可我喜歡談論書啊。我覺得讀書的確太好了。我的意思是,假如沒有書,生活會成什麼樣啊?真是一個——一個——」

  「真是一個私人的避難所。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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