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二十


  這真是一個令人窒息、使人愚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每句話、每個念頭都要受到監督。要是在英國,這種氣氛可是很難想像的。在英國,人人都很自由,我們在公開場合出賣靈魂,但可以在私底下、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將之贖買回來。然而倘若每個白人都是專制齒輪上的一顆嵌齒的話,即使友誼也很難存在。言論自由是無法想像的,其他的一切自由倒是容許,你可以自由地成為醉鬼、懶漢、懦夫、誹謗者、通姦人,但你就是不能自由地獨立思考。你對一切問題的看法,只要這個問題還有點意義,都得受白人老爺準則的支配。

  最終,藏於你內心的叛逆情緒,會像一種神秘病症一樣毒害著你。你的整個人生,就是充滿謊言的一生。年復一年,你都坐在吉卜林陰魂不散的那些小俱樂部裡,右邊是威士忌,左邊是《品昆》雜誌,一邊聽著鮑吉爾上校大談其「該死的民族主義分子都該下油鍋」的理論,一邊趕緊表示贊同。你聽到自己的東方朋友被人喚作「油乎乎的小印度佬兒」,而你只能服服帖帖地承認他們確實是油乎乎的小印度佬兒;你看到那些剛出校門的蠢貨用腳狠踹頭髮花白的傭人。此時,你的內心燃起對本國同胞的怒火,巴不得來一場土著人起義,用血腥的手段推翻這個帝國。然而在這想法當中,卻並沒有什麼正直可敬之處,甚至還有些口是心非,因為從根本上講,就算印度帝國是專制政府,印度人被欺侮被剝削,那又關你什麼事?要說你關心此事,也只是因為你的言論自由權被剝奪了。你本人其實就是專制統治的產物、是個白人老爺,被一套牢不可破的禁忌縛住了手腳,捆得比和尚或者野人還要緊。

  隨著時光流逝,弗洛裡發覺自己在白人老爺的世界裡越來越陌生,每當他認真談論任何話題的時候,也越來越容易惹麻煩,於是他學會了內在的、隱秘的生活,活在書本裡,活在不可言傳的內心世界裡。就連他同醫生的交談,其實也是一種自言自語,因為醫生雖是個大好人,對他所講的話卻理解甚少。不過,真實的生活卻要隱秘地過,這可真叫人墮落啊。人應當順應生活的潮流,而非逆流生活。能當個打著嗝直說「再過四十年」的厚腦殼的白人老爺,也比沉默孤獨、自憐自艾地生活在隱秘枯燥的世界中好得多。

  弗洛裡從未回英國的家裡看看。原因嘛,他不做解釋,但其實心裡清楚得很。起初是由於意外而無法成行。首先是世界大戰,戰後則因為公司緊缺受過訓練的人手,導致他們又有兩年不肯放他走。而後他終於出發了。他非常渴望回英國,儘管內心有點不敢面對,就好像一個沒有衣領、沒刮鬍子的人不敢面對漂亮女孩兒一樣。當年離家的時候尚是個男孩子,前途光明、相貌英俊,儘管臉上有塊胎記;如今,僅僅過去十年,卻已面黃肌瘦、酗酒成性,無論在習慣上還是外表上儼然是個中年人了。可他依然渴望回英國。船在波濤洶湧的海上西行,像是一塊粗糙鍛打的銀子,後面刮著冬日的信風。由於吃得好,又聞到了海的氣味,弗洛裡體內稀薄的血液加快流動。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緬甸那凝滯的空氣中,他幾乎將此事忘卻——那就是自己依然年輕,完全可以從頭再來。他將要在文明世界中過上一年,找到一個不在乎自己胎記的女孩兒——一個有修養的女孩兒,而不是什麼白人太太類型的——他會娶她,回緬甸再堅持個十年、十五年的。然後他們就退休——他的退休金也許能開到一萬兩千磅或者一萬五千磅。他們就在鄉下置購一處農舍,周遭全是朋友、書籍、他們的孩子、動物。他們將永遠擺脫那些瑣碎無聊的老爺做派。他會忘了緬甸,這個差點兒毀了自己的可怕國家。

  到達科倫坡以後,他發現一封電報正在等著他。公司裡有三個人突然死于黑水熱。公司很抱歉,但請求他立即返回仰光。他本該儘早就走的。

  弗洛裡登上了下一班回仰光的船,心中暗罵自己運氣太差,然後又乘火車返回公司總部。那時候他還不在凱奧克他達,而是在北緬的另一座城市。所有的僕人都在站台那兒等著他。他已經把這些人一股腦的全都轉交給自己的繼任者,可對方又死了。重新見到這一張張臉感覺真是不舒服!僅僅十天之前,他還在火速奔往英國的路上,甚至感覺自己已然身處英國了,可如今又回到這個破舊的地方,看到那些黑苦力們為了行李吵個不休,還有緬甸人在路上對著自己的牛大喊大叫。

  傭人們將他團團圍住奉上禮物,真是一圈友善的褐色臉龐啊。柯斯拉捧上一張黑鹿皮,印度人拿來一些甜肉和一個金盞花編成的花環,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巴貝則送上一個柳條籠子,裡面裝著只小松鼠。弗洛裡一路往回走,大花環在脖子上晃來晃去,顯得怪滑稽的。在這天氣寒冷的夜晚,光線昏黃而親切。到了門口,一個上了年紀的印度人正拿著一把小鐮刀在割草,廚師和園丁的老婆們則跪在傭人房間的前面,在石板上磨咖喱醬。

  弗洛裡的內心在思考。往往在這種時候,一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生命中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和墮落。他突然發現,其實從內心深處來講,他是很高興回來的。這個他無比痛恨的國家,如今已成為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他住在這兒長達十年,身上的每一塊肌膚都沾染著緬甸的泥土。那昏黃的夜色、割草的印度老人、吱吱嘎嘎的車輪聲、白鷺的鳴叫,在他眼裡,這一幕幕場景要比英國來得親切。他已經在另一個國度深深地紮下了根,或許是他最深的根。

  自此以後,他甚至再也沒有請過返鄉假。父親死了,而後是母親,家裡的姐姐妹妹也都嫁了出去,這些好吵架的長臉女人,他可從來沒有喜歡過,幾乎也已斷了聯繫。如今的他,除了書以外,跟歐洲再沒什麼聯繫了。因為他已認識到,僅僅是重返英國,並不能去除自己的孤單,他已領會到為駐印英國人所預備的地獄,究竟是何特性。

  啊,那些呆在巴思和切爾滕納姆均為英格蘭旅遊勝地。——譯者注的講話乏味的可憐老殘廢!那些墳墓般的、在腐爛的各個階段擠滿駐印英國人的寄宿公寓!他們張嘴閉嘴全都是88年在伯格雷沃拉發生的事情。只有一條出路,他看得很清楚。就是找到一個願意同自己共度緬甸生活的人——是真正的分享,能夠分享他內心隱秘的人生,能夠從緬甸獲取與自己相同的記憶,能夠像他愛緬甸那樣熱愛緬甸,也像他恨緬甸那樣痛恨緬甸,是那種幫助自己過上毫無遮掩、無話不談的生活的人,是那種理解自己的人:一個朋友,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一個朋友,還是一個妻子?那個不可能出現的她。假如說,是像萊克斯蒂恩太太那樣的人該怎麼辦?那種該死的女主人,面黃肌瘦,喝著雞尾酒說人家閒話,沖著傭人指三喝四,住在這個國家二十年卻一個緬甸詞也不學。如果可能的話,可千萬別是這種女人。

  弗洛裡探出身去。月亮正消失在叢林的暗影後,可野狗依舊在嚎叫。他的腦子裡閃現出吉爾伯特的幾句詩,淨是些平庸無聊的韻句,但也十分貼切——好像是「縱談你那複雜的心境」什麼的。吉爾伯特可真是個天資聰慧的討厭傢伙。那麼,自己的全部麻煩都能歸結成這一句嗎?僅僅是些複雜、怯懦的牢騷,像「可憐富有的小女孩兒」一類的東西嗎?難道他只是個遊手好閒之徒,用自己的無聊來虛構一些哀傷嗎?一個精神上的威蒂特裡太太狄更斯小說《尼古拉斯·尼克貝》中的人物。——譯者注?一個沒有詩情的哈姆雷特?也許確是如此。可真要這樣的話,能讓這一切更堪忍受嗎?苦痛並不會減少絲毫,因為你面前本有體面生活的可能,但卻任憑自己漂流、墮落,蒙受羞恥、一事無成,這或許皆是你自己的過錯。

  上帝啊,別再讓我們自憐自艾了!弗洛裡回到陽臺上,拿起步槍,稍稍搖了搖把柄,對準了那條野狗。野狗往回嚎了一聲,此時子彈出膛,打在了操場上,根本不靠譜兒,倒是弗洛裡的肩上擦出一道深紫色的傷痕。野狗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逃,跑出五十碼遠的地方,卻又坐了下來,重新有節奏地狂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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