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十九


  離開那所學校後,他又去了一家收費便宜的三流公學。這可是個劣等的冒牌之地,卻也模仿人家大的公學裡那些高貴的聖公會傳統,教什麼板球和拉丁詩文,該校校歌名叫《人生的爭鬥》,上帝在這首歌裡成了偉大的公斷人。然而這裡卻缺乏知名公學的一些主要優點,比如人家的文化學術氛圍。孩子們在這兒幾乎什麼也學不到,他們挨的鞭子不夠多,因此吞不下那一堆堆枯燥的課程,而那些倒黴不幸、收入可憐的老師,也絕非那種讓學生不知不覺間就可以吸取到知識的人。弗洛裡離校時,依然是個野蠻粗俗的年輕人。可即使在那個時候,他的身上也有某種可能,對此他心裡很明白,是某種導致麻煩的可能,而且可能性還很大。當然,他已將之壓制。對於一個綽號叫「猴屁股」的男孩子而言,不接受點教訓是不可能立業的。

  他剛來緬甸時還不到二十歲。他的父母都是好人,也很疼愛他,給他在一家木材公司謀到一個位置。他們給他找工作費了不少力,先預交了一筆他們無法承受的費用,而他的回報就是隔上好幾個月才潦草地給他們回封信。剛來緬甸的六個月,他住在仰光,照理說他應該在那裡學習業務辦公知識,而他卻跟其他四個年輕人住在一個宿舍裡,成天過著放浪形骸的生活。看看有多麼墮落啊!他們狂飲威士忌,私底下卻痛恨這種酒;他們站在鋼琴旁邊,吼著污穢和無聊的歌曲;他們在長著鱷魚般面容的猶太老妓女身上成百盧比地揮霍金錢。這也是個性格形成的時期。

  從仰光,他來到了曼德勒以北的一個叢林營地提煉柚木。除了不舒服和孤獨,叢林生活還算不賴,而在緬甸,肮髒單調的食物才稱得上是最可怕的呢。他那時候還很年輕,尚處於崇拜英雄的年紀,在公司裡也交了幾個朋友。還有打獵啦,釣魚啦,或許每年還能匆匆地去一趟仰光——藉口是去看牙醫。啊,那一次次仰光之行有多開心呀!沖進斯馬特與姆克登書店去找從英國來的最新小說,到安德森去吃八千英里外冷運過來的牛排和黃油,還有興高采烈地喝酒較量!此時的他年紀太輕,還認識不到,老是過這樣的生活,等待著他的將是什麼。他根本看不到未來的歲月將是何等的孤獨、乏味、腐蝕人心。

  他已適應了緬甸的水土,他的身體也跟熱帶季節的奇特節奏合上了拍。每年從二月到五月,太陽就像個暴怒的神靈,在天上發出炫目的光芒,而後,季風突然間向西刮去,剛開始是狂風吹襲,而後便大雨傾盆、下個不停,一切都濕透了,直到連你的衣服、床鋪,甚至食物都沒有幹的。天依然很熱,蒸汽彌漫、悶熱難當。沉鬱的叢林小路成了沼澤,而稻田則成了大片的微瀾死水,散發出一股陳腐的鼠臭味兒。赤條條的緬甸人頭戴一碼寬的棕櫚葉帽子,趕著水牛趟過齊膝深的水,開始耕犁稻田,女人和孩子則隨後栽上青青的秧苗,用三叉小耙子將一棵棵秧苗輕拍進泥裡。整個七八兩月,雨幾乎就沒有停歇過。隨後的某一天夜裡,你會聽到高空中傳來粗厲的鳥叫聲,卻看不到鳥兒。原來是來自中亞的鷸向南方飛過來了。這時的雨量開始減少,到十月份停止。田地乾涸,稻穀成熟,緬甸孩子開始用貢因果的種子玩跳房,在涼風中放風箏。短暫的冬季來臨了,此時的北緬好像被英國的魂魄附了體。野花遍地盛開,跟英國的野花不盡相同,卻十分的相像——密林中的忍冬,氣味如同落地梨子的野薔薇,甚至還有樹叢暗處的紫羅蘭。太陽在低空中盤旋,夜間和清早都冷得凍人。從山谷中湧動而出的白色薄霧就像巨大的水壺沸騰出的蒸汽。人們出來捕獵鴨和鷸。鷸多得數也數不清,還有成群的大雁從淺灘上飛起,叫聲仿似拉貨的列車駛過鐵橋。正在成熟的稻穀有齊胸高,黃澄澄的好像麥浪。裹著頭巾的緬甸人趕去幹活兒,他們環抱雙臂、臉色蠟黃,凍得直縮脖子。清晨,你穿過薄霧籠罩、紛繁雜亂的荒野,空曠地面上的草濕淋淋的,很像英國國內的草叢,樹木光禿禿的,上方的枝幹上蹲著等待陽光出現的猴子。夜裡,當你穿過小路返回營地的時候,會碰見牧童趕著一群群水牛回家,水牛那巨大的犄角像月牙一般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床上鋪著三條毯子,還有野味餡餅,而非一成不變的雞肉。飯後,營火熊熊燃燒,你坐在近旁的原木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著打獵的事兒。火焰像紅冬青一樣舞動,投射出一圈火光,傭人和苦力蹲坐在光影的邊際,不好意思打擾自己的白人主子,只是像狗兒一樣慢慢地向火焰靠攏。當你躺在床上的時候,可以聽見露珠從樹上滴落的聲音,好似柔和的大雨聲。倘若你還很年輕,無需考慮未來或是過去,這的確是很愜意的生活。

  弗洛裡二十四歲了,也該回家探親了,此時大戰爆發。他設法逃避了服兵役,這在當時並不難辦,而且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緬甸的文職官員們有一個安慰人心的理論,即「維持自己的工作」(絕妙的語言,英語!「維持」——跟「堅持」多麼不同啊)就是最真實的愛國,人們甚至對那些丟下工作去參軍的人有一種暗暗的敵意。實際上,弗洛裡逃兵役是因為東方已經將他腐化了,他才不願意把自己的威士忌、傭人以及緬甸女孩兒換成枯燥的閱兵場和緊張殘酷的行軍呢。大戰正在進行,就像天際之外的暴風雨。而這個又熱又髒的國家卻遠離危險,自有一種孤寂而隔絕的感覺。弗洛裡貪婪地沉浸於閱讀之中,並且學會在無聊的時候靠書來打發時日。他逐漸成年,厭倦了那些孩子氣的喜好,學會獨立思考了,儘管頗有些不情願。

  他是在醫院裡過的二十五歲生日,從頭至腳全是可怕的瘡,雖說叫泥瘡,其實很可能是由於威士忌和飲食不良而引起的。他的皮膚上留下了小疤痕,整整兩年了還沒有消失。突然間,他開始顯老,也確實覺得老了。他的青春就此結束,八年的東方生活,熱病、孤獨,再加上斷斷續續的喝醉酒,都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記。

  自此以後,每一年都愈加的孤獨和淒慘。如今,他所有念頭的核心,也是毒害一切的想法,就是對自己生活於其中的帝國主義氣氛感到愈來愈深的仇恨。隨著思想的成熟,他逐漸看透了英國人以及大英帝國的真實面目——你總不能阻止自己的思想成熟吧,尤其對於那些受過半拉子教育的人而言,可說是一大悲劇,因為他們成熟得較慢,等到明白的時候,早已走上了人生的歧途。印度帝國是個專制政府——雖說非常仁慈,這毫無疑問,但仍然是個專制政府,以偷竊為其最終目標。至於在東方的英國人,也就是那些白人老爺,由於要跟他們交往,弗洛裡實在恨之入骨,以致無法對之公正相待。可不管怎麼說,這些倒黴的傢伙也不比別人可惡到哪兒去。他們過的日子可不敢讓人稱羨,在異國他鄉收入可憐地過上三十年,然後頂著個嚴重損壞的肝臟和成天坐籐椅坐出來的菠蘿後背回國,在某個二流俱樂部討人厭煩、了此一生,這樣的買賣可真是划不來。另一方面,也不該將白人老爺理想化。有一種觀點很盛行,是說這些處在「帝國前哨」的人至少有才能、肯苦幹,這可真是個錯覺。除了那些科研工作——林業部、公共建設部等等——在印度的英國官員並不怎麼需要特別的稱職能幹。他們當中很少有人能像英國地方小鎮的郵政局長那樣工作勤奮或機敏。真正的行政工作主要都是由土著下屬們完成的;而專制政府真正意義上的骨幹並非官員,而是軍隊。有了軍隊,官員與商人就可以相安無事,哪怕他們是傻瓜也無妨,而實際上,大多數人也確實是傻瓜。這是一個乏味而體面的民族,在二十五萬把刺刀後面堅守和捍衛著這份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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