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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弗洛裡沿著一條通往操場的小徑回到家。天色已暗,柯斯拉穿上了乾淨穎衣正在臥室裡候著。他熱了兩煤油罐的洗澡水,點上了汽油燈,還為弗洛裡擺好了一件乾淨外套和襯衣。這些乾淨衣裳是為了提醒弗洛裡該刮鬍子、換衣服,飯後好去俱樂部的。他偶爾會一晚上都穿條撣褲,拿本書靠在椅子上打發時光,而柯斯拉對這一習慣很不贊成。他極不願意看到自己主人的行為舉止跟其他的白人男士有什麼不同。儘管弗洛裡從俱樂部回來的時候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呆在家裡的時候卻清醒冷靜,但這依然沒有改變柯斯拉的觀點,因為對於一個白人男士來講,喝醉酒是再正常不過、完全可以原諒的。

  「那個女人已經去集市了,」他彙報說,心裡十分高興,每當馬拉美離開,他都很開心。「巴貝打著燈籠跟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好照顧她。」

  「很好,」弗洛裡說。

  她是去花那五個盧比去了——毫無疑問,去賭錢了。

  「主人的洗澡水準備好了。」

  「等等,咱們先拾掇拾掇狗。把梳子拿過來,」弗洛裡說。

  兩人一起蹲在地上,梳理弗勞光滑的皮毛,掏它的腳趾抓蝨子。每天晚上都得來一次。它在白天招了一身蝨子,都是些討厭的灰色小東西,剛沾上身的時候只有針頭大小,但是能一直吃到豌豆那麼大。每揀出一個蝨子,柯斯拉就把它放在地上,小心地用腳趾頭碾碎。

  然後弗洛裡刮了刮鬍子,洗了洗澡,穿好衣服坐下吃飯。柯斯拉站在他的椅子後面,給他遞盤子,並用柳條扇給他扇風。他在小桌子的中央擺放了一碗鮮紅色的芙蓉花。飯菜做得華而不實,味道噁心。這些精明的「臉面」廚師,都是幾百年前在印度的法國人培養出來的傭人的後裔,他們做飯什麼花樣兒都會,就是讓人無法下嚥。飯後,弗洛裡溜達到了俱樂部去打橋牌,再喝他個三分醉,他在凱奧克他達的大多數夜晚都是這樣度過的。

  第五章

  儘管在俱樂部喝了些威士忌,可弗洛裡夜裡沒怎麼睡著。那些流浪的惡狗又在對月狂吠了——現在只是弦月,而且幾近午夜時分,但狗在酷熱的白天都睡覺去了,所以一到晚上就開始了它們的月下合唱。有一隻狗格外不喜歡弗洛裡的房子,因此集中精神專門沖著這兒叫。這只狗蹲在距房門五十碼遠的地方,發出刺耳的狂吠聲,每半分鐘一次,簡直跟時鐘一樣準時。它能一直叫上兩三個鐘頭,直到公雞開始打鳴。

  弗洛裡翻來覆去地,頭疼得厲害。記得哪個白癡曾經說過,你根本恨不起一隻動物來;那他應該到印度呆上幾個夜晚試試,特別是狂犬吠月的時候。最後,弗洛裡實在忍受不住了,起身在床下裝制服的錫制箱子裡翻出一隻步槍和幾顆子彈,出門到陽臺去了。

  在弦月的映照下,屋外倒也光亮。他看得見那只狗,也看得見準星。於是他把身子靠在陽臺的木頭柱子上,小心瞄準,可當他感覺到硬橡皮頂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時,還是遲疑了。步槍具有很強的反彈力,開火的話會留下瘀傷,他肩上細嫩的肌肉有些畏縮。他放下了步槍,因為自己實在沒有勇氣殘忍地開火。

  睡覺是睡不著了。弗洛裡穿上夾克,帶上幾根煙,開始在花園小徑上、那些幽靈般的花叢中徘徊。天很熱,蚊子見他出來,嗡嗡地一擁而上。操場上,狗的幻影彼此追逐。左邊英國人公墓的墓碑閃爍著白光,甚為凶邪,近處的土丘也隱約可見,那些是以前中國人留下來的墳塚。傳說山坡上鬧鬼,如果叫俱樂部裡的童僕夜間走這條路的話,他們會嚇得直哭。

  「自己真是個膽小鬼,沒有骨頭的膽小鬼,」弗洛裡心裡暗想,但他情緒頗為平靜,因為已經習慣這一想法了。「鬼鬼祟祟、吊兒郎當、嗜酒如命、思前想後、自憐自艾的膽小鬼。所有俱樂部那些傻瓜,那些你自以為比他們高明的蠢貨——其實他們都比你強,每個人都是。縱使愚蠢,但他們至少也愚蠢得像個人樣兒。不膽小、不撒謊,沒有半死不活、糜爛不堪的,而你呢——」

  他完全有理由咒駡自己。當天晚上,在俱樂部發生了一件卑鄙肮髒的事情。其實再平常不過了,也非常符合先例,但還是讓人覺得噁心、懦弱、恥辱。

  在弗洛裡到俱樂部的時候,只有埃利斯和麥克斯韋在場。萊克斯蒂恩夫婦借了麥克格雷格先生的汽車,到火車站接他們的侄女去了,她將乘夜車到達。他們於是玩起了三人橋牌,氣氛倒也不錯,此時韋斯特菲爾德進來了,手裡拿著一份叫做《緬甸愛國報》的緬甸報紙,那張原本淡黃色的臉氣得通紅。裡面有一篇攻擊麥克格雷格先生的誹謗文章。埃利斯和韋斯特菲爾德怒火中燒。他們火氣很大,以至於弗洛裡再怎麼裝得生氣也無法滿足他們。埃利斯足足罵了五分鐘,然後經過一番異乎尋常的推理,斷定維拉斯瓦米醫生該為這篇文章負責。而且他已經想好對策了。他們要在佈告欄上張貼通告——以反對和駁斥麥克格雷格先生前一天貼的那張。埃利斯很快就用他那清晰的小字寫好了:

  「鑒於近期針對我們副專員的卑劣誹謗,我們聯名要求表達我們的意見,即此刻極不適宜考慮推選黑鬼進入本俱樂部,」等等。

  韋斯特菲爾德對「黑鬼」一詞持有異議,於是便用一條細線劃去該詞,換成了「土著」。佈告下署名「R.韋斯特菲爾德,P.W.埃利斯,C.W.麥克斯韋,J.弗洛裡。」

  埃利斯對自己的主意甚是滿意,大半怒氣也隨之煙消雲散。這種通告本身倒起不了什麼作用,但是這個消息卻會很快傳遍全鎮,第二天就能傳到維拉斯瓦米醫生的耳朵裡。實際上,在歐洲人的圈子裡,醫生將會被公開喚作「一個黑鬼」,這讓埃利斯深感滿意。在整個晚上餘下的時間,他的眼睛幾乎就沒離開過佈告欄,每隔幾分鐘,他就會歡喜地喊道,「這就會讓那個小個子大肚皮的傢伙好好尋思尋思,嗯?讓那個小操蛋的明白,咱們都是怎麼看他的。這樣就可以讓他們安分守己了,嗯?」等等。

  與此同時,弗洛裡也在這份公然侮辱自己朋友的通告上簽了字。這一回的原因,跟之前的無數次一樣,是由於他缺乏嚴詞拒絕所需要的那點勇氣。無疑,假如他願意的話,也滿可以拒絕;而同樣無疑的是,拒絕就意味著要跟埃利斯和韋斯特菲爾德吵上一架。啊,他可實在是厭煩吵架呀!那些嫌言怨語、奚落辱駡!一想到這兒,他就有些畏縮;他覺得臉上的胎記清晰可感,不知喉嚨裡有什麼東西,讓自己嗓音變低、心裡發虛。可不能拒絕啊!侮辱自己的朋友畢竟來得容易些,儘管朋友肯定會聽說此事。

  弗洛裡來緬甸已經有十五年了,而在這個國家,你要學會避免跟公眾意見對著幹。然而他的麻煩比這還要久遠,從娘胎裡就開始了,老天讓他的臉上長了藍色的胎記。他還記得在早年由於這胎記而引起的一些後果。他九歲時第一次到學校上學,起初是被人緊盯,幾天後其他男孩子就開始大喊大叫,他的外號「青臉兒」一直持續到學校裡的小詩人(弗洛裡記得此人現在是個評論家,為《國民報》撰寫頗為不錯的文章)宣讀了一首對仗詩:

  新來的小子弗洛裡確實像怪物,

  他那一張臉,活像個猴屁股。

  於是外號又變成了「猴屁股」,後來的幾年一直如此。一到星期天晚上,大一點兒的孩子就會搞所謂的「西班牙審判所」。最常用的酷刑叫做「特別多哥」,就是有人緊緊抓住他,其中的疼痛只有一些先覺者才能知道,另有人用拴在繩兒上的七葉樹果子打他。但弗洛裡很快就甩掉了「猴屁股」的帽子。他既會撒謊,球又踢得好,要想在學校裡吃得開,這兩樣兒可是絕對少不了的。最後那個學期,他跟另外一個男孩兒押著學校裡的小詩人接受「特別多哥」的刑訊,而足球隊長則用一隻帶釘兒的跑鞋扇了那孩子六下,作為對他寫十四行詩的懲罰。那可是個性格形成的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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