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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走出兩英里之後,路的盡頭是一條小溪的淺灘。由於有水的緣故,此處的叢林愈發青翠,樹木也更為高大。溪流的邊緣,有一棵巨大的彬加都樹死在那兒,樹上掛滿了精緻的蘭花,還有幾株酸橙,上面長著蠟一般的白花兒。它們的氣味兒芬芳濃郁,仿似香檸檬一樣。弗洛裡的腳步加快,汗水打濕了他的襯衣,滴到眼睛上煞得生疼,這一身的大汗讓他心情轉好。此外,每次見到這條溪流,也總能令他精神為之一振。他踩著墊腳石跨過小溪,弗勞則水花飛濺地緊隨其後,他們走上一條他所熟識的窄徑,此路直穿樹叢。這條小徑是牛到小溪喝水踩出來的,沒有幾個人曾經走過,順著它能通向一個池塘,就在溯流而上五十碼的位置。此處長著一棵菩提樹,這個拱璧似的大樹足有六英尺粗,由難以計數的枝幹纏繞而成,就像被巨人扭搓過的纜繩。樹的根部形成一個天然的大洞,下面是清澈碧綠、冒著泡泡的積水。不管是樹的四周還是上面,都有繁茂的枝葉遮住光線,從而將此地變成一個用葉子合圍起來的洞穴。

  弗洛裡脫掉衣服,走進水裡。此處有樹蔭,比在旁處涼快些,當他坐下時,水正好沒到他的脖子。一群銀白色的馬西亞魚,個頭兒跟沙丁魚差不多,遊過來在他身上輕輕地嗅著咬著。弗勞也撲通一聲跳進水裡,用它那蹼一般的爪子靜靜地遊動著,活像一隻水獺。它對這個池塘很是熟悉,因為弗洛裡在凱奧克他達的時候,他們時常來這裡。

  高高的菩提樹上一陣搖動,像開了水壺似的沸沸作響,原來是一群綠色的鴿子在上面吃漿果。弗洛裡仰頭凝視菩提樹那巨大的綠色穹頂,試圖辨別其中的鳥兒,可根本看不見它們,這些鳥兒跟樹葉的顏色十分相像,然而整株樹又因為它們而平添活力,微光閃爍,就好像鳥兒的幽靈在搖動著樹一樣。弗勞靠在樹根那兒,沖著那些隱匿的精靈吼叫。有一隻鴿子拍打著翅膀飛了下來,棲止在低處的一根樹枝上,並不知曉有人在盯著自己。這個柔弱的小東西,比家鴿要小一些,淺綠色的後背跟絲絨一樣光滑,脖頸和胸部呈彩虹色,腿兒則像是牙醫用的那種粉蠟。

  這只鴿子在枝頭前後搖晃,鼓起胸部的羽毛,把珊瑚色的嘴擱在羽毛上。此時,一陣悲痛襲上弗洛裡的心頭。孤獨,孤獨,孤獨帶來的辛酸!時常這樣子,在森林的寂靜之處,他會遇見什麼東西——鳥啊,花啊,樹啊——全都美得無可形容,要是能有個人同自己分享就好了。只要有個人,就一個,來分擔自己的孤寂!突然,鴿子發覺下面的人和狗,隨即躍入空中,像子彈一樣一閃而過,只聽得撲打翅膀的聲音。一般情況下,很難這麼近距離的看到活的綠鴿子。這種鳥飛得很高,棲息在樹梢上,除了偶爾飲水,很少到地上來。要是有人開槍打它們,只要沒有被一槍打死,它們就會緊抓樹幹,直到身亡落地,而此時下面的人早已經放棄等待而走開了。

  弗洛裡從水裡出來,穿上衣服,再次穿過河流。他並沒有順路回家,而是向南沿著一趟足印進了叢林,打算走個彎路,穿過一個村莊,那村子在叢林邊緣,離家不遠。弗勞在矮樹叢中輕快地蹦跳著,不時被荊棘刺到長耳朵上,疼得叫上幾聲。它甚至還驚動了附近的一隻野兔。弗洛裡走得很慢,煙斗裡冒出的煙一縷縷地向上升騰。走過一段路又在清澈的水裡泡了一會兒,他覺得心情愉快而平靜。現在涼快些了,只是茂密的樹木下偶有幾塊高溫之處,光線也變得柔和了。遠處靜靜地傳來牛車車輪的響聲。

  沒多會兒,他們就在叢林裡迷了路,死掉的大樹和纏結的灌木縱橫交錯,他們便在其中徘徊。前面的小道被一片又大又醜的植被堵住,他們陷入了死路。這些植被仿似巨大的蜘蛛抱蛋一種亞洲東部百合科植物,有大的常綠基生葉和小的鐘鈴式黃色花。——譯者注,葉子末梢是長長的細條,上面帶著刺。有只螢火蟲在一株灌木底部閃著綠光,在枝葉茂密的地方,光變得暗晦。一會兒功夫,牛車車輪的吱嘎聲越來越近,所走的路正好跟弗洛裡平行。

  「喂,師傅,師傅原文為」sayagyi「,即緬甸語」老師「的意思,用來稱呼高僧,但也用於平常人之間的相互敬稱,此處即為後一種情況。——譯者注!」弗洛裡喊道,手裡抓著弗勞的脖子,以免它跑開。

  「什麼人?」緬甸人喊了回來,同時還傳來牛蹄加快、車夫喊叫牛車的聲音。

  「到這兒來,勞駕,我是個受人尊敬、有修養的先生!我們迷路了。停一下,我可是捐錢建塔的好人!」

  那緬甸人下了牛車,穿過叢林,用手中的砍刀切掉蔓草。他是個短粗的中年人,只有一隻眼睛。由他領著回到路上後,弗洛裡爬上了那輛低平的、很不舒服的牛車。緬甸人拿起韁繩,沖著小牛呵了幾聲,並用手中短棍戳它們的尾巴根兒,於是車子晃悠著起動了,輪子吱吱嘎嘎作響。緬甸的車夫很少給車軸上油,因為他們相信,這種尖尖的聲響可以驅邪避鬼,儘管被問起來的時候,他們都會說,那是因為自己太窮了,買不起油。

  他們經過一座刷得煞白的木制佛塔,佛塔隱匿在攀緣植物的藤蔓當中,還沒一個半人高。再往前,這條路蜿蜒通向村莊,村子有二十座破破爛爛的木頭小屋,屋頂蓋著茅草,再就是幾棵光禿禿的海棗樹下面有一口井。棲居樹上的白鷺正在樹梢上向著歸途鳴叫,就像一群群白色的弩箭。一個長得很胖、羅衣系在腋下的黃種女人正圍著茅屋攆一條狗,她一邊用竹棍敲它一邊哈哈大笑,而狗也以其自己的方式大笑。這村子名叫尼昂勒賓——即「四棵菩提樹」的意思。如今根本就沒有菩提樹了,很可能在一百年前就已經被砍掉,並被人遺忘了。村民們在城鎮和叢林之間開墾出一片細長的田地,他們還製造牛車拿到凱奧克他達去賣。房捨下面,牛車輪子丟得滿地都是,這大玩意兒直徑足有五英尺,雕出來的輻條做工粗糙,但異常結實。

  弗洛裡下了牛車,賞給車夫四個安那。幾隻長著斑紋的野狗連忙從房舍底下鑽了出來,沖著弗勞嗅來嗅去的,還跑來一幫挺著肚子、光著屁股的孩子,頭髮紮成頂髻,他們對白人感到十分好奇,但卻不敢靠近。村長是個面容枯槁、臉色焦黃的老頭兒,他走出房來,躬身作揖。弗洛裡坐在村長家的臺階上,重又點燃了煙斗。他覺得有些口渴。

  「你家井裡的水能喝嗎,頭領?」

  村長想了想,用右腳的大腳拇指撓了撓左腿的小腿。「能飲者則飲,先生。不能飲者則不飲。」

  「啊,這真是哲言呀。」

  那個剛才攆野狗的胖女人端上了一把黑乎乎的陶制茶壺和一個沒把兒的碗,給弗洛裡倒上杯淺灰色的茶,味道像柴火煙兒。

  「我得走了,頭領。謝謝你的茶水。」

  「神保佑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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