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十六


  「你喜歡我僅僅因為我是個白人,手裡有些錢,」他說。

  「主人,我愛你,我愛你超過這世上的一切。你為什麼這麼講?我不是一直對你很忠誠的嗎?」

  「你有個緬甸情人。」

  「啊!」馬拉美假裝一副很震驚的樣子。「讓他們那些討厭的黑手摸我,想想都討厭!我寧肯死掉也不願意讓一個緬甸人摸我!」

  「撒謊。」

  他把手放在了她的乳房上。私底下,馬拉美不怎麼喜歡這樣,因為這會讓她想起自己還有乳房——一個緬甸女人的理想就是沒有乳房。她躺了下來,任他對自己為所欲為,她非常順從,也格外滿足,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就像一隻小貓願意被人撫摸一樣。弗洛裡的擁抱對她而言無關緊要(柯斯拉的弟弟巴貝是她背地裡的情人),可當他疏忽這一舉動的時候,她還是很受傷害。有時候,她甚至在他的飯裡放過催情藥。她所熱愛的,正是閒散的情婦生活,能穿上自己全部的漂亮衣服回到村裡,這時候她就可以誇耀自己「波卡多」緬甸語,字面意思為「官太太」。——譯者注的身份——也就是白人的太太,因為她已經說服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相信她就是弗洛裡的合法妻子。

  弗洛裡跟她幹完事後,疲倦而羞恥地轉過身去,靜靜地躺在那兒,左手捂著臉上的胎記。每當他做了什麼感覺可恥的事情之後,就會想起自己的胎記。他厭煩地將頭埋進枕頭裡,枕頭潮乎乎的,有股椰子油味兒。天氣熱得要命,外面的鴿子還在咕咕直叫。裸著身體的馬拉美斜躺在弗洛裡旁邊,手持從桌子那兒拿過來的柳條扇,輕輕地給他扇著風。

  不一會兒,她起身穿上衣服,點了一支煙。然後又來到床邊,坐了下來,開始撫摸起弗洛裡裸露的肩膀來。他那白色的皮膚在她眼裡很是新奇,具有一種力量感,所以對她頗有吸引力。在這種時候,她總是令他感到噁心和討厭,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讓她遠離自己的視線。

  「出去,」他說。

  馬拉美把嘴裡的煙捲拿出,伸給弗洛裡。「為什麼主人一跟我做完愛,就沖我發火呢?」她問道。

  「出去,」他重複道。

  馬拉美繼續撫摸弗洛裡的肩膀。她始終學不會,在這種時候不要去煩他。她認為淫欲就是一種魔法,能夠賦予女人控制男人的神奇力量,直到她最終把他變成近乎白癡的奴隸。每來上一次擁抱,都會腐蝕弗洛裡的意志,讓魔力增強——她就是這麼想的。她開始一再地煩擾他。她放下煙捲,伸出胳膊摟著他,一邊責怪他冷若冰霜,一邊試圖讓他臉朝自己,好吻他那扭到一旁的臉。

  「走開,走開!」他生氣地說道。「看看我的短褲口袋吧,裡面還有點錢。拿五個盧比然後趕緊走。」

  馬拉美找出了一張五盧比的鈔票,塞進穎衣的胸口裡,可她還是不走,圍著床轉來轉去地煩弗洛裡,他終於火了,跳將起來。

  「滾出這個房間!我都說過讓你滾了。我跟你完事兒之後就不需要你在這兒了。」

  「您跟我說話的口氣可太好了!您對我就像對一個妓女。」

  「你不就是妓女嗎?快滾出去,」他一邊說,一邊抓著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屋外,並把她的涼鞋給踢了過去。他們的會面常常以這種方式收場。

  弗洛裡站在屋子中央,嘴裡打著呵欠。自己到底該不該去俱樂部打網球?不行,那就得刮鬍子,而他肚子裡不喝上幾杯的話,實在懶得刮。

  他摸了摸長滿鬍鬚的下巴,懶散地走到鏡子前照了照,然後又扭頭走了。他不願看到鏡子裡面那張幹黃消瘦的臉。足足幾分鐘,他都四肢懶散地站著,眼瞅那只壁虎捕捉書架上方的蛾子。馬拉美丟下的煙越燒越弱,發出刺鼻的氣味,把紙都熏黑了。弗洛裡從書架裡取出一本書,打開以後又厭煩地丟開。他甚至連讀書的精力都沒有了。唉,上帝,上帝,該怎麼打發這餘下的該死夜晚呢?

  弗勞搖搖擺擺地跑進屋,搖著尾巴懇求主人帶自己出去遛遛彎兒。弗洛裡陰沉著臉走進浴室,這間鋪著石頭地板的小浴室正對著臥室,他把溫乎水潑在身上,然後穿上襯衣和短褲。太陽落山之前,他必須要做些鍛煉。在印度,要是一天不至少來上一次大汗淋漓,簡直就是一種罪過,給人造成的罪惡感比一千次縱欲還要深重。到了漆黑的夜晚,經過無所事事的一天,你的倦怠感達到了發狂、甚至想要自殺的地步。幹活、禱告、讀書、喝酒、聊天——這些全都無濟於事,只能通過皮膚上的毛孔才能宣洩出來。

  弗洛裡出了門,順著上坡路走進叢林。起先只是灌叢,都是些濃密的矮小灌木,僅有的樹木是半野生的芒果樹,結著李子大小的果實。而後,道路被高一些的樹木圍住。一年的這個時節,叢林裡乾枯無水、一片死寂。路旁的樹排列緊密,積滿灰塵,葉子呈陰暗的橄欖綠色。看不見什麼鳥兒,只有幾隻灰色的難看傢伙在灌木下笨拙地蹦跳,像是聲名狼藉的畫眉。遠處,另有鳥兒發出類似「啊哈哈!啊哈哈」的叫聲——這孤獨而沉悶的聲響,就像笑聲的回音。碎葉傳出刺鼻的常春藤味兒。雖然陽光不再刺眼,斜暉已然泛黃,可天氣依舊很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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