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這兩條腿怎麼樣?」萊克斯蒂恩先生說著,遞過來一本《浪漫的巴黎人》。「弗洛裡,你懂法語,這裡面隱含的是什麼意思?老天,它讓我想起了我在巴黎的時候,那是我第一次休假,當時我還沒結婚呢。老天,要是能再去一次就好了!」

  「你們聽說過『有一個沃金女郎』的故事了嗎?」麥克斯韋說。他是個話不多的年輕人,然而跟其他小夥子一樣,他特別喜好黃段子。他講了一個沃金女郎的故事,眾人哈哈大笑。韋斯特菲爾德又講了一個情感奇特的伊令女郎的故事,而弗洛裡則講了一個處處小心的霍舍姆牧師的故事,引來更多的笑聲。就連埃利斯也心情大好,編了好幾個段子;埃利斯的笑話總是非常的詼諧風趣,但也污穢得要命。大家都精神一振,儘管天兒很熱,氣氛卻十分友好。他們喝完了啤酒,剛要打算再要些喝的,這時外面傳來鞋子踏臺階的聲響。一個人正在開玩笑,厚實的聲音搞得地板都當當作響:

  「是的,的確非常的幽默。我把它寫進我發表在《布萊克伍德》雜誌上的一篇小文章裡了。我還記得,當年我駐紮在卑謬緬甸西南部城市。——譯者注的時候,另有一件相對——哦——有趣的事情就是——」

  很顯然,麥克格雷格先生已經到俱樂部了。萊克斯蒂恩先生驚呼:「該死!我老婆來了!」說完把空酒杯推得遠遠的。麥克格雷格先生和萊克斯蒂恩太太一同走進休息室。

  麥克格雷格先生是個體格很大的人,快奔五十歲去了,鼻子扁平、面相和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由於他肩膀寬大,而且總有往前伸頭的怪癖,讓人奇怪地聯想到一種海龜——事實上,緬甸人也確實在私底下管他叫「海龜」。他身穿一件乾淨的絲綢襯衣,不過腋窩處已被汗水浸濕。他幽默地佯裝敬禮,算是跟諸位打了個招呼,然後在佈告欄前站下,面帶微笑,樣子好似一個校長在擺弄著背後的教鞭。他的溫厚面容倒也頗為真誠,可他身上那種刻意的親切、努力表現出來的沒有官架子,讓人們在他面前並不怎麼自在。他講起話來明顯是模仿他早年認識的某位牧師或校長的口氣。但凡大詞長句、引經據典、諺語格言,在他眼中都算是笑料,在前面綴上些裝模作樣的「嗯」、「啊」的,表明隨後就要有玩笑了。萊克斯蒂恩太太三十五歲上下,暫且不論身材,將之拉長了看的話倒也還算標緻,像個穿著時尚之人。她講話的口吻總是唉聲歎氣、牢騷滿腹的。她一進來,其他人都站起身來,而萊克斯蒂恩太太則精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在吊扇下面最好的位子上,用她那瘦長的、活像蠑螈的手扇個不停。

  「哦,天哪,這麼熱,這麼熱!麥克格雷格先生用他的車來接的我。他人可真好。湯姆,那個下賤車夫又在裝病了。說真的,我覺得你應該用鞭子好好抽他一頓,讓他腦子清醒清醒。在這種大熱天兒頂著個太陽到處走,簡直太可怕了。」

  由於嫌從自家到俱樂部的四百米路太累,萊克斯蒂恩太太從仰光買來一輛黃包車。除了幾輛牛車和麥克格雷格先生的那輛汽車,這可就是凱奧克他達唯一的帶輪子的交通工具了,這是因為整個地區總共也沒有十裡公路。萊克斯蒂恩太太寧可呆在叢林,也不願放任丈夫不管,因此飽受濕透的帳篷、蚊蟲的叮咬和罐裝食品之苦;而她的補償方式就是一回總部就對一些雞毛蒜皮之事抱怨不止。

  「真的,我覺得這些傭人都懶得讓人吃驚,」她歎氣道。「您同意嗎,麥克格雷格先生?整天价都是些可怕的改革,還有他們從報紙上學來的蠻橫無禮,我們如今好像都管不了這些個土著了。在某些方面,他們簡直都變得跟國內的下層階級一樣可惡了。」

  「哦,我相信還不至於吧。不過,恐怕民主精神確實正在悄然蔓延,甚至包括這兒。」

  「不多久之前,甚至就是在大戰前,他們還老實巴交、畢恭畢敬呢!那時候在路上看到我們經過,他們那額手行禮的樣子,多討人喜歡啊。我還記得我們一個月只付給我們的管家十二盧比,他就像條狗一樣熱愛我們,真的。再看看現在,他們非得要四五十盧比才行,我發現要想留住一個傭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拖欠他幾個月的工資。」

  「老式的那些傭人都要絕跡了,」麥克格雷格先生表示同意。「在我年輕的時候,誰的管家要是無禮,你只需寫張條子『請抽此人十五鞭子』,把他送到牢房裡就行。唉,歲月如流水!恐怕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啊,你可說對了,」韋斯特菲爾德憂傷地說。「這個國家永遠也不再適合居住了。要我說的話,大不列顛對印度的統治已經完蛋了,成了失去的自治領。是我們滾蛋的時候了。」

  屋子裡的眾人隨即發出一片附和聲,甚至包括他眼裡公認的左翼分子弗洛裡,還包括來緬甸尚不足三年的年輕的麥克斯韋。沒有哪個駐印英國人會否認,印度正在走向毀滅,或者說從來就沒否認過——因為印度就像《笨拙畫報》一樣,早已不比從前了。

  與此同時,埃利斯已從麥克格雷格先生身後扯下那張惹人厭的告示,現在正把它伸到對方眼前,用其惡狠狠的語氣說道:

  「喂,麥克格雷格,我們已經看到告示了,大家都覺得推選一名土著進俱樂部,這想法純粹是——」埃利斯本打算說「純粹是扯淡」,可想起萊克斯蒂恩太太還在場,於是連忙改口說「純粹是沒有道理。不管怎麼說,這個俱樂部是咱們來找樂子的地方,我可不願意見到土著人在這兒晃來晃去的。我們很希望尚且有這麼個地方,可以讓我們躲開他們。大家也都完全贊成我的看法。」

  他環顧眾人。「說得對,說得對!」萊克斯蒂恩先生粗聲喝道。他清楚他太太猜得出他一直在喝酒,而他認為這麼做做樣子能給自己找個藉口。

  麥克格雷格先生對那張告示置之一笑。他看到自己名字上用鉛筆寫的「大傻瓜」了,而且私下裡也覺得埃利斯的做法很失禮,但他還是用了一個玩笑將之大事化小。他極力要做俱樂部裡的老好人,如同他在工作時間要極力維持自己的尊嚴一樣。他說道:「看來我們的朋友埃利斯不太歡迎他的——嗯——雅利安兄弟加入嘍?」

  「是的,很不歡迎,」埃利斯的回答很尖刻。「也不歡迎我的蒙古兄弟。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喜歡黑鬼。」

  聽到「黑鬼」一詞,麥克格雷格先生拉長了臉,因為在印度,這個詞兒是犯忌的。他本人對東方人不存在任何偏見,實際上,他蠻喜歡他們的。倘若不給他們自由的話,他簡直覺得他們是世上最討人喜歡的人了。所以每當看到他們被任意辱駡,他總是深感痛心。

  於是他板著臉回答道:「他們明顯不是什麼黑鬼,而你卻用這個令他們很不快的名字稱呼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適?緬甸人屬￿蒙古人種,而印度人則屬￿雅利安或者德拉威人種,他們全都不同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