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我的上帝,我早該料到在這種事情上,也就是不讓那些又黑又臭的豬玀進入咱們唯一可以行樂的地方,你會顧及體面支持我的。哪怕那個大肚皮、油乎乎的小個子黑鬼醫生是你最好的夥計。我可不在乎你跟那些集市上的人渣交朋友。如果你高興去維拉斯瓦米家,跟他那些黑鬼朋友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俱樂部外頭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可是老天爺,要是你說把黑鬼招進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猜,你很想讓小維拉斯瓦米進俱樂部吧?咱們講話他插話,用他的汗手碰我們,沖著咱們的臉直呼大蒜的臭氣。老天爺,要是叫我在俱樂部裡看到他那張豬嘴,我就一腳把他踹出去。油乎乎、大肚皮的小——!」

  這通言論持續了足足好幾分鐘,而且給人印象出奇的深,因為都是些真心實意的話。埃利斯的確痛恨東方人——簡直可說是厭惡至極,好像他們是什麼邪惡或不潔之物似的。身為一家木材公司的助理,他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斷跟緬甸人接觸,可怎麼也看不慣黑人的臉。誰要是對東方人表現出一點兒友善,他都感覺是可怕的變態。此人非常聰明,在公司裡亦是一把能手,然而,常常有那麼些英國人,決不該讓他們踏上東方的土地,不幸的是,他就是其中一員。

  弗洛裡坐在那兒撫摸趴在自己腿上的弗勞的頭,沒有同埃利斯對視。即使在情況最好的時候,臉上的胎記也令他不願直視別人的臉。而當他準備講話的時候,能夠感覺出自己的聲音在顫——因為在本該語氣堅定的時候,他的聲音反倒有些發顫,他的臉有時候也控制不住地抽搐。

  「沉住氣,」他終於開口了,情緒不高,而且有氣無力。「沉住氣,沒必要這麼激動。我可從來沒有提議過接納什麼土著成員。」

  「哦,是嗎?可我們都他媽知道你很想這樣啊。那你為什麼每天上午都去那個油乎乎的印度人家裡?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像他是個白人似的,而且還用他那噁心的黑嘴唇舔過的杯子喝酒——想到這兒我都想吐。」

  「坐下,老夥計,坐下,」韋斯特菲爾德說,「別提這個了。喝一杯吧。天兒這麼熱,不值當吵架。」

  「我的上帝,」埃利斯說道,語氣稍有些平靜,他左右踱了幾步,「我的上帝,我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夥計,的的確確搞不懂。本來就有個老麥克格雷格,莫名其妙地非要嚷嚷著給俱樂部接納一個黑鬼,而你們又都逆來順受地不吱聲。我的老天,我們來這個國家到底是幹什麼的?假如咱們在這兒不統治,那還不如乾脆滾蛋呢!我們跑到這兒是來統治這幫該死的黑豬的,他們歷來就是奴隸,可我們並沒有用他們能夠理解的唯一方式統治他們,反倒是平等相待起來,而你們這些愚蠢的混蛋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再就是那個弗洛裡,跟那個黑人稱兄道弟的,那個傢伙僅僅因為在印度一家所謂的大學呆過兩年就自稱醫生。還有你,韋斯特菲爾德,號稱專整那些八字腳板、只知索賄的懦夫警察。還有麥克斯韋,把時間全都花在追歐亞混血妓女上。對,就是你,麥克斯韋,我已經聽說你在曼德勒跟那個叫莫莉·佩雷拉的小臭婊子的事兒了。我猜想,要不是他們把你給調到這兒,弄不好你都要娶她了。你們好像都蠻喜歡那些肮髒的黑畜牲的。老天爺,我真搞不懂咱們這些人都是怎麼了。確實搞不懂。」

  「來,咱們接著喝,」韋斯特菲爾德說。「喂,管家!趁著冰沒化再上點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來幾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馬上和其他人一起坐到桌邊,兩隻小手撫摸著一瓶涼啤酒。他的腦門兒在出汗,一幅悶悶不樂的樣子,不過已經不再上火了。不管什麼時候,他總是憤恨不已、頑固任性,可怒火消得也快,也沒人為此道什麼歉。吵架可說是俱樂部生活中的家常便飯。萊克斯蒂恩先生感覺好些了,此刻正在端詳《浪漫的巴黎人》上的插圖。現在已經過九點了,屋裡十分悶熱,滿是韋斯特菲爾德的雪茄所發出的刺鼻煙味兒。上午出的一身大汗,讓所有人的襯衣都緊貼後背。負責拽吊扇繩兒的男童躲在門外,在強烈的日光下打起了瞌睡。

  「管家!」埃利斯喊道,當管家出現時,他嚷著說,「去把那個該死的孩子叫起來!」

  「是,主人。」

  「還有,管家!」

  「什麼事,主人?」

  「咱們還剩下多少冰塊?」

  「大約二十磅吧,主人。我覺得只能夠今天的。我發現如今保持冰塊低溫可真夠困難的。」

  「你他媽的少這麼講話——還什麼『我發現可真夠困難的!』難道你剛吞了一本字典不成?『對不起,主人,冰塊冷不了』——這才是你該說的話。哪個傢伙英語開始講得太好了,我們就得讓他走人。我可受不了會講英語的傭人。你聽見沒有,管家?」

  「是,主人,」管家說道,隨即退出。

  「老天!一直到禮拜一才會有冰塊,」韋斯特菲爾德說,「弗洛裡,你要回叢林裡嗎?」

  「是的,我現在就該到那兒了。我進來只是看看有沒有英國來的信。」

  「我就想自己出去趟,還能撈一點兒出差津貼。我沒法兒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呆在這混蛋辦公室裡。坐在該死的吊扇下面,一張張地簽賬單。抽著紙煙卷,上帝,我可真希望仗再打起來。」

  「後天我要出門,」埃利斯說,「那個該死的牧師不是要在禮拜天搞儀式嗎?無論如何,我也得當心別碰上。這該死的練跪。」

  「下個禮拜天,」韋斯特菲爾德說,「我答應要親自參加的,麥克格雷格也是。可真夠讓那個可憐的牧師難堪的。六個禮拜才來這兒一次。等他真來了,不妨組織次聖會。」

  「唉,該死!那我就哭著唱聖歌,就算是幫牧師了,但是我可受不了那些他媽的土著基督徒擠進咱們的教堂。一幫馬德拉斯馬德拉斯,印度東南部港市。——譯者注傭人和克倫人克倫人,居住在緬甸南部及東部的泰族居民。——譯者注教師,還有那兩個黃肚皮,弗朗西斯和塞繆爾——他們也自稱是基督徒。牧師上一回來咱們這兒的時候,他們倆居然膽敢跑到前排跟白人坐在一起。應該有人出來跟牧師說說才對。我們對那些在緬甸的傳教士聽之任之,真他媽傻到家了!居然去教那些集市上掃大街的,說他們跟咱們沒什麼分別。『抱歉,先生,我是跟主人一樣的基督徒啊。』真他媽厚顏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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