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屋裡有三個人。吊扇下面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面色紅潤、長相不錯,略微有些發福,他正四肢攤開地仰躺在桌子上,雙手捂著臉,痛苦地呻吟。此人是萊克斯蒂恩先生,一家木材公司的當地經理。他昨兒晚上喝得爛醉,現在正遭罪呢。埃利斯是另一家公司的當地經理,他正站在佈告牌前,神情集中地研究某個告示。這是個身材短小、頭髮硬直的人,臉色蒼白但棱角分明,總是坐不住。麥克斯韋,代理的地區森林管理官,則躺在一張長椅上讀《野外報》,你只能看見他那兩條骨骼很大的腿和長滿絨毛的前臂。

  「瞧瞧這個沒樣子的老傢伙,」韋斯特菲爾德一邊說著,一邊甚是親切地攬過萊克斯蒂恩先生的肩膀,晃了晃他。「就這麼給年輕人做榜樣,嗯?唉,看在上帝的份上。該讓你清楚四十歲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子啦。」

  萊克斯蒂恩先生咕噥了一聲,聽來隱約像是「白蘭地」。

  「可憐的老夥計,」韋斯特菲爾德說,「又受酒的折磨了,嗯?瞧呐,他毛孔裡都往外滲酒精。讓我想起了那位老上校,以前不掛蚊帳就睡覺。有人問起他的僕人怎麼回事,僕人說:『夜裡,老爺醉得察覺不到蚊子;早晨,蚊子醉得察覺不到老爺。』你瞧他——昨晚上醉成那樣,然後還要酒。有個小侄女要來陪他啦。今天夜裡到,對嗎,萊克斯蒂恩?」

  「嘿,別管那個老酒鬼了,」埃利斯頭也不轉地說道。他講話總是帶有惡狠狠的倫敦東區口音。萊克斯蒂恩先生又呻吟開了,「——侄女!給我拿點白蘭地,看在上帝份上。」

  「對侄女可真是不錯的教育,是吧?看著自己的叔叔一周七天趴在桌子底下。——嘿,管家!給萊克斯蒂恩老爺上白蘭地!」

  管家是個又黑又壯的德拉威人德拉威人,印度南部的前印歐人成員。——譯者注,黃虹色的雙眼非常明亮,像是狗的眼睛,他托著一隻銅盤端上些白蘭地。弗洛裡和韋斯特菲爾德則要了杜松子酒。萊克斯蒂恩先生灌了幾口白蘭地,又坐回椅子上,嘴裡順從地咕噥著。他的臉長得結實而淳樸,小鬍子活像一把牙刷。此人確實頭腦簡單,除了他所謂的「好日子」,就不再有什麼追求了。他太太對他的管束只有一招兒,那就是從來不准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超過個把鐘頭。只有那麼一回,就是兩人結婚後一年,她要離開他兩個禮拜,沒料想提前一天趕回家的時候,發現萊克斯蒂恩先生喝得酩酊大醉,兩邊各有一個赤條條的緬甸女孩兒攙著,另外還有個女孩兒拿著瓶威士忌,往他嘴裡灌了個底兒朝天。自此以後,她就對他嚴加看管,如同他常常抱怨的那樣,「就像一隻餓貓盯著他媽的老鼠洞。」可是,他還是設法享受了不少「好日子」,儘管都是急匆匆的。

  「我的上帝,今天早晨我的頭可真疼死了,」他說。「韋斯特菲爾德,再把管家叫過來。我得趁我家老婆來之前再來一杯白蘭地。她說等我們侄女來了以後,要把我的酒減到一天四杯。去她們的吧!」他沮喪地說。

  「你們這些人都別犯傻了,聽聽這個吧,」埃利斯惡狠狠地說道。他說話的方式很怪、很傷人,還沒怎麼開口就把人給冒犯了。他故意誇大自己的倫敦東區口音,因為這能讓他的話帶有諷刺口氣。「你們都看到老麥克格雷格的這則告示了吧?大家都給我注意。麥克斯韋,起來聽著!」

  麥克斯韋放下手中的《野外報》。他是個容光煥發、金髮碧眼的年輕人,還不到二十五六歲——相對於他的職位而言可真夠年輕的。此人四肢粗壯,睫毛又厚又白,讓人想起拉貨車的小馬。埃利斯把告示從佈告欄上扯了下來,動作十分輕巧,又充滿了憤恨。告示是麥克格雷格先生貼上去的,他既是副專員,又兼任俱樂部的幹事。

  「你們聽聽,『根據建議,由於本俱樂部內尚未有東方人會員,而允許公職官員獲得大多數歐洲人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如今已成為慣常之事,無論其為土著抑或是歐洲人,因此我們應考慮在凱奧克他達地區遵循此慣例。此事將於下次大會上進行公開討論。一方面,可能會有人指出——』哦,行了,根本沒必要全念完。他要是筆桿子不抽風就連個告示也寫不出來。反正重點就是,他要求我們違反規則,吸納一個親愛的小黑鬼進這家俱樂部。比方說,親愛的維拉斯瓦米醫生。我都叫他『偽劣死萎靡先生』。可真有意思,不是嗎?肚皮大、個頭小的黑鬼隔著橋牌桌直往你臉上呼大蒜的臭氣。老天爺,想想吧!我們可得站到一塊兒,堅決反對這個主意啊。你們說呢,韋斯特菲爾德?弗洛裡?」

  韋斯特菲爾德泰然自若地聳了聳瘦瘦的雙肩。他已經坐在桌邊,點了一根黑色、刺鼻的緬甸雪茄。

  「沒辦法,只能忍著,」他說。「現如今這些狗娘養的土著都進了各個俱樂部了。我聽說連佩穀俱樂部都是。你知道,這個國家就是這樣兒。我們可能是全緬甸最後一個抵制他們的俱樂部了。」

  「的確如此,而且我們可一定要堅持啊。我寧肯死在水溝裡也不要看見這兒有一個黑鬼。」埃利斯掏出一截鉛筆。就像有些人在細枝末節中就能表現出來一樣,他一臉怨恨的神情,把告示重新按到佈告欄上,在麥克格雷格先生的簽名處寫了一個「大傻瓜」,字跡很小但十分清晰——「好了,這就是我對他的主意的看法。就是他本人來了,我也會這麼對他說的。你怎麼看呢,弗洛裡?」

  弗洛裡一直未講話。儘管生性並非寡言之人,可他在平時的俱樂部交談裡不大有話說。他正坐在桌旁讀《倫敦新聞》上G.K.切斯特頓的文章,同時左手撫摸著弗勞的頭。然而埃利斯屬￿那種不停地纏著別人、非要對方發表意見的人。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弗洛裡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埃利斯鼻子周圍的皮膚突然發白,幾乎成了灰色。對於他而言,這可是生氣的意思了。他會在沒有任何前奏的情況下突然冒出一連串的髒話,讓人大吃一驚,假如對方尚未習慣每早都聽上這麼一通的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