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緬甸歲月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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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約在吳波金開始上午工作的時候,木材商、也是維拉斯瓦米醫生的朋友,「波裡先生」正離家去往俱樂部。 此人叫弗洛裡,三十五歲上下,中等個頭兒,身材還不賴。他那又黑又直的長頭髮留在腦後,黑色的鬍子剪得短短的,天生灰黃色的皮膚被太陽曬得變了色。由於既不胖也沒變禿頭,所以他看上去倒也並不顯老,可那張曬黑的臉總是很憔悴,臉頰瘦瘦的,眼窩深陷、兩眼無神。他今天早晨顯然沒有刮鬍子,身上還是穿著往常的那件白襯衣、卡其布的斜紋短褲和一雙長襪,不過頭上戴的不是遮陽帽,而是寬邊氊帽,帽檐兒遮住了一隻眼睛。他手持一根系著皮鞭的竹棍,後面還有只叫弗勞的黑色考克斯班尼犬跟著。 然而所有這些描述仍屬次要。人們看見弗洛裡,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他左臉上那一塊醜陋的胎記,大致呈月牙形,從眼睛一直拉到嘴角。從左側看上去,他的臉上一副受盡折磨、愁容不堪的樣子,仿佛胎記是一塊傷痕似的——這是由於它是暗青色的。對於自己面容上的缺陷,他心裡十分清楚,因此無論何時,但凡有人在的時候,他總是不時側轉身子,就是因為他極力想讓自己的胎記不被別人看到。 弗洛裡的房子位於操場最高處,緊貼叢林邊緣。從房門向外望去,操場的地勢向下急劇傾斜,呈現一片枯焦的土黃色,五六間亮白色的平房散佈其四周。所有這一切,都在灼熱的空氣中顫動。山下半截腰處的一片白牆裡有一處英國公墓,附近還有座錫頂的小教堂。再過去就是歐洲人俱樂部,當你看到俱樂部的時候——那是一座破舊的獨層木制建築——你就看到全城的真正中心了。在印度當時的英屬印度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緬甸。——譯者注的每座城鎮,歐洲人俱樂部都是其精神堡壘,是不列顛權力的真實所在,是土著官員和百萬富翁們徒然嚮往的極樂世界。就這一點而言,此地尤為如此,這是因為,凱奧克他達俱樂部引以為傲之處,就是在全緬甸所有的俱樂部當中,它幾乎是唯一一家從不接納東方人會員的。過了俱樂部,赭紅色的伊洛瓦底河奔騰不息,就像一塊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鑽石。河的那邊是大片荒廢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天邊的一片黑色山脈。 當地的城鎮以及法庭和監獄位於右方,大都隱藏在綠色的菩提樹叢中。佛塔的尖頂在樹叢上方高聳,就像一杆塗了金的尖細長矛。凱奧克他達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北緬城鎮,從馬可波羅時代一直到1910年,之間就沒多大變化,要不是由於此地作為鐵路終點十分方便,恐怕還要在中世紀的迷夢中再睡上一百年。1910年,政府將之作為地區總署所在和重點發展的中心——具體表現就是一批法庭,養著一群肥頭大耳、貪婪成性的律師,還有一家醫院、一所學校,以及一座龐大而堅固的監獄,從直布羅陀到香港,英國人到處都建造了這樣的監獄。此地人口約有四千,包括兩百印度人、幾十個中國人和七個歐洲人。另外還有兩個歐亞混血兒弗朗西斯先生和塞繆爾先生,分別是一個美國浸信會教士和一個天主教教士的兒子。全城並無什麼奇特的人或事,只有一個印度托缽僧,二十年來一直住在集市邊的一棵樹裡,每天早晨拿著一個籃子出來化緣。 弗洛裡出門時打了個哈欠。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半醉,而強烈的日光令他感到煩躁不已。「媽的,真他媽的!」他望著山下心裡想。由於身邊除了那條狗並沒有別人,於是他和著「神聖,神聖,神聖,啊,您至高無上」的調子唱起了「該死,該死,該死,啊,你可真該死」,同時一邊用手杖擺弄著乾枯的草,一邊踏著滾燙的路下了山。快到九點鐘了,太陽越來越毒。烈日當頭,灼曬持續不斷,就好似被一塊大的墊木擊打一樣。弗洛裡在俱樂部門口停下腳步,心中暗想是進去呢,還是接著往前走,去拜訪維拉斯瓦米醫生。這時候他想起來,今天是「英國郵件日」,報紙應該到了,於是便走了進去,繞過那張巨大的球網,網上面爬滿了藤蔓,其間還長著星形的紫色小花兒。 路的兩旁有成片的英國花卉——草夾竹桃、飛燕草、蜀葵、矮牽牛,這些花尚未被陽光曬死,仍舊繽紛恣意地綻放著。矮牽牛格外的大,簡直像是樹。這兒沒有草坪,而是一片當地樹種的灌木叢——仿似大片血紅色花朵的鳳凰木,長著奶油色、無徑花朵的素馨花,紫色的九重葛,緋紅色的芙蓉,粉紅色的薔薇,膽汁綠的巴豆,還有羅望子那羽毛般的葉子。鮮明的色調在強光下甚是扎眼。一名近乎赤身裸體的園丁,正手持水罐行走於花叢中間,樣子活像某種吮吸甘露的大鳥。 俱樂部的臺階上站著一個黃棕色頭髮的英國人,雙手插在短褲的褲兜裡,他長著硬硬的鬍子、淺灰色的眼睛,且兩眼相隔甚遠,而小腿瘦得出奇。此人便是地區警長韋斯特菲爾德先生。他百無聊賴地踮起腳跟前後搖晃著,同時使勁地撅著上嘴唇,好讓鬍子刺撓到自己的鼻子。他向一旁稍微歪了歪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其講話方式也非常的簡略,軍人氣十足,只要是能省略的詞他都給省掉了。他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暗含一個玩笑,可是講話的口吻卻沉重而陰鬱。 「嗨,弗洛裡老弟。上午這天兒真他媽糟啊!」 「恐怕每年的這個時候都這樣。」弗洛裡答道。他稍微側了下身,好讓自己帶胎記的臉背向韋斯特菲爾德。 「是啊,真他媽的。都這麼好幾個月了。去年直到六月份才有那麼點零星小雨。瞧這該死的天,連片雲彩都沒有,就跟他媽的一張又大又藍的搪瓷煎鍋似的。上帝!現在要是在皮卡迪利大街該有多好啊,是吧?」 「英國報紙來了嗎?」 「來了。《笨拙畫報》、《品昆》、《浪漫的巴黎人》。讀來叫人想家,對吧?趁著冰塊還沒化,我們進去喝兩杯吧。老萊克斯蒂恩正在裡面冒熱汗呢。已經快長痱子了。」 他們進去後,韋斯特菲爾德用憂鬱的口吻評論道,「帶路吧,麥克德夫。」出自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第五幕第七場,劇中原文為「Layon,Macduff」,但之後人們經常作「Leadon,Macduff」。——譯者注往裡看,俱樂部是個柚木牆的地方,聞起來有股瀝青味兒,總共只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裡面有個可憐的「閱覽室」,有五百來本發了黴的小說,另外一間裡面有張破舊不堪的檯球桌——可這張球桌也很少用它,因為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成群結隊的飛蟲都會圍著燈嗡嗡作響,要麼就是爬滿了桌布。還有一間橋牌室和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隔著寬寬的陽臺直望河流,不過到了這個時間,所有的陽臺都要用綠色的竹簾遮住。休息室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地板上鋪著椰葉做的席子,還有幾張柳條桌椅,上面胡亂扔著些鋥亮的帶插圖的報紙。至於裝飾,則是許多幅「波讓」繪畫,另有些佈滿灰塵的黑鹿顱骨。吊扇懶懶地轉動著,把塵土抖到了溫熱的空氣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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