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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星期天的早上,他們穿過七橡木,進入了肯特郡。當時的勞工部門剛剛頒佈了立法,規定所有的啤酒花採摘工都必須有地方住,為了加強這一法律的實施,當時政府的巡視員遍佈全國。但是總有辦法應付這樣的法律。他們在梅德斯通[英格蘭東南部城市,肯特郡首府——譯者注]遇到了一個愛爾蘭老太太,告訴他們,她在一家農場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是因為她說她在附近有住處,而事實上,她偷偷地睡在一個貨棚裡。這次金傑和這個愛爾蘭人用奧威爾當幌子,從當地一個店主鼻子底下偷香煙和蘋果,奧威爾的良心再次受到強烈的譴責。他們3個人在一家尚未完工的房子裡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也就是9月1號,他們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又沒能被查爾姆農場接納。他們試圖從一個郊遊的紳士那兒撈點油水時,那個人的友好行為使奧威爾忘記了偽裝出的倫敦口音,那人很親切地給了他1個先令。一個貨車司機又載了他們一程,把他們帶到了西毛陵。第2天早上,他們就在那兒的布萊斯特農場找到了工作,並且很快就被派上了活。可是,這時候的奧威爾已經快身無分文了,口袋裡只剩下3便士,奧威爾只好寫信回去,讓家人寄10先令到最近的郵局。2天后錢到了。奧威爾又一次感受到那些住在啤酒花地旁邊的工人階級的慷慨大方,要不是那些採摘工人的接濟,他們連飯都吃不上了。

  接下來的17天裡,實際上扣除了不幹活的兩個星期天就只有15天,他們一直在摘啤酒花。奧威爾對這段生活的描述顯示了他對細節的習慣性把握。每摘一蒲式耳[容量等於8加侖——譯者注]他們能獲得2便士,理論上一周可以賺到30先令,但實際上,奧威爾懷疑,沒有一個人能賺到一半的工錢,因為大多數工人把他們的工作當成帶薪假期。奧威爾發現,這些採摘工人可以很明顯地分成3類:從懷特夏普爾和鮑爾來的倫敦東部地區的人;吉卜賽人和巡迴的農民工;還有就是零星的流浪漢。奧威爾被一對小販夫婦的友善打動了,他們經常幫助他,給他吃的。「他們這些人平日裡會在週六晚上喝得爛醉,做愛做到日上三竿,但是,他們的友善和細心是我從未見過的。」從日記中的各種暗示可以看出,對於很多啤酒花採摘工來說,奧威爾顯然是個很另類的人,是啤酒花地和倫敦東區這個狹小的世界裡所未曾有過的外國人。當要保持自己的假倫敦口音變成一件很煩人的事情時,人們會經常發現奧威爾講話方式「不一樣了」,但是,人們不但沒有看不起他,把他當外人看,或者把他當成第五縱隊隊員,反而對他更加友善。可能他們覺得「落魄」是件非常可怕的事,而奧威爾之所以出現在農場上,唯一似是而非的解釋就是他「落魄」了。

  3年後,奧威爾精心地將啤酒花採摘工人的日常生活寫進了《牧師的女兒》一書中:在清晨的寒氣中起身,早飯吃的是熏肉、麵包和茶,走上一裡半的路程到地裡,接下來就是連著10到11個小時的勞動,拉下來的藤蔓穿過放啤酒花的箱子,他們就從藤蔓上摘下啤酒花(「一串串尖端細細的葉子,就像拉普塞爾的辮子」)。對於他們來說,下雨是個極大的威脅。「可怕的淤泥像大海一樣包圍著我們,沒法工作,什麼也幹不了,只能設法用受潮了的木頭生火。」奧威爾在到達布萊斯特後的第2天曾對丹尼·科林斯講述,「剛開始還是很好玩的,不管怎麼說,我應該能寫出一篇有銷路的報刊文章」。就是在啤酒花採摘地裡我們可以找到後來出現在《牧師的女兒》中的一些次要人物:戴費尤,一個沉湎於自己想法,喜歡展示自我的流浪漢;巴雷特,一個游走于各地的農民工,總是對吃的東西津津樂道。到這個月中旬,夜裡開始變得越來越冷,摘啤酒花的季節也快過去了。這對小說中的桃樂茜來說,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她沒有地方可去了。而對於奧威爾來說,這意味著這次有趣的實驗告一段落了。9月19號,他領到了工錢,幾個不識字的工人把記工簿拿給奧威爾和其他幾個「有學問的人」來請他們算帳。等他們去當地的火車站趕回倫敦的民工專車時,金傑從一個煙草店的店員那裡成功地騙取了4便士作為他們告別肯特郡的紀念。他們去找戴費,他坐在草地上,褲子沒系,只用一張報紙遮著,當有女人和小孩走過的時候,他就把報紙拿開。奧威爾後來說,他看到當時的情景,很「吃驚」,但也因此注意到在流浪漢中,幾乎沒有人不是有些性變態的。火車在郡裡迂回前進,沿路去接其他的啤酒花採摘工,一路上可以看到去年夏天堆積下來的落葉,這樣他們花了5個小時才到倫敦。在倫敦大橋,戴費請奧威爾和金傑喝了一杯,之後他們倆就去附近的拖雷大街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他們倆有一個聯名記工簿,奧威爾算了一下,每個人掙了26先令,除了火車費,還剩16先令。

  拖雷大街的這家客棧非常便宜,每晚只收7便士,「可能是倫敦7便士客棧中最好的了」,奧威爾此刻已經對這樣的行情了如指掌了。不過,不好的是,和他一起住的人「層次非常低」,大多是沒什麼技能的愛爾蘭勞工,大多數人都沒有工作。這段時間,奧威爾仍然癡迷於記日記,寫下他摘啤酒花的經歷,除了有幾天早上和金傑到比鄰門魚市找工作,基本上就待在百慕德西圖書館裡寫作。幫搬運工往山上推手推車,一次可以拿到2便士,但是競爭非常激烈:奧威爾估計自己每天從黎明忙到正午從來沒有掙到超過18便士的,過了正午就要換班了。奧威爾在1931年9月下旬呆在比鄰門這段時間雖然對他本人來說不是什麼有收益的事,但卻影射了當時0.25英里外的市中心的金融危機,那次危機迫使市政府取消了金本位來保護英鎊。人們把奧威爾到比鄰門去看成是一次逃避,是戰後英國經濟不穩定的一個最好的證明。當時一個評論家指出,「對大多數出生於1910年以前的英國人」來說,取消金子與英鎊的平價比是「他們有生之年遇到的和將要遇到的最讓人震驚的事」。儘管英國銀行行長蒙拓古·諾曼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來支持英鎊,在9月18日,星期五,英國銀行還是損失了將近1900萬英鎊。21號星期一的時候,就在奧威爾和金傑出去工作前的幾個小時,證券交易所也迫於高漲的恐慌而關閉了。

  此時,奧威爾已經寫完了他的日記,拖雷大街也開始令他感到不安。那兒很吵,太熱,沒有私人空間,還有他所厭惡的塵土飛揚。對他們住的便宜的小客棧,奧威爾的描述像是一個法醫的觀察,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恐懼:廚房裡永遠有魚腥味,水池被腐爛了的魚內臟堵塞著,臭味熏天。宿舍裡永遠亂哄哄的,到處有人咳嗽,吐痰。奧威爾再次寫信回索思伍德,跟家裡要錢,然後搬到了一家好一點的住處,就是布萊爾家在倫敦的舊宅所在的地方——哈羅[英國倫敦西北面的一個市鎮——譯者注]大道附近的溫莎大街上的一間屋子。一兩天之後,奧威爾從這兒把他的日記寄給了科林斯(估計寄出的是手稿,後來才打印的),同時請求他把日記給科林·普寧看一下,還有,如果埃莉諾·賈克斯「想看的話」也給她看一下。這是奧威爾信中第一次提到埃莉諾,此後的信中埃莉諾才漸漸頻繁地被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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