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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我記得在我被捕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沒有同東亞國打仗。我們當時同他們結著盟。戰爭的對象是歐亞國。前後打了四年。在這以前——」奧勃良的手擺動一下,叫他停止。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幾年以前,你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人,三個以前的黨員叫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的,在徹底招供以後按叛國罪處決,而你卻以為他們並沒有犯那控告他們的罪。你以為你看到過無可置疑的物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口供是假的。你當時有一種幻覺,以為看到了一張照片。你還以為你的手裡真的握到過這張照片。

  這是這樣一張照片。」

  奧勃良手指中間夾著一張剪報。它在溫斯頓的視野裡出現了大約五秒鐘。這是一幅照片,至於它是什麼照片,這是毫無問題的。它就是那張照片。這是瓊斯、阿隆遜、魯瑟福在紐約一次黨的會議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見到,隨即銷毀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刹那,就又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無疑問,他已看到了!他忍著劇痛拼命想坐了起來。但是不論朝什麼方向,他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這時他甚至忘掉了那個儀錶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奧勃良說。

  他走到屋子那一頭去。對面牆上有個忘懷洞。奧勃良揭起蓋子。那張薄薄的紙片就在一陣熱風中卷走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燃而滅,化為灰燼。奧勃良從牆頭那邊轉身回來。

  「灰燼,」他說,「甚至是認不出來的灰燼,塵埃。它並不存在。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它存在記憶中。我記得它。你記得它。」

  「我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溫斯頓的心一沉。那是雙重思想.他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如果他能夠確定奧勃良是在說謊,這就無所謂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奧勃良真的已忘記了那張照片。如果這樣,那麼他就已經忘記了他否認記得那張照片,忘記了忘記這一行為的本身。你怎麼能確定這只不過是個小手法呢?也許頭腦裡真的會發生瘋狂的錯亂,使他絕望的就是這種思想。

  奧勃良沉思地低著頭看他。他比剛才更加象一個教師在想盡辦法對付一個誤入歧途但很有培養前途的孩子。

  「黨有一句關於控制過去的口號,」他說,「你再複述一遍。」

  「『誰能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溫斯頓順從地複述。

  「『誰能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奧勃良說,一邊慢慢地點著頭表示贊許。「溫斯頓,那末你是不是認為,過去是真正存在過的?」

  溫斯頓又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他的眼光盯著儀錶。他不僅不知道什麼答覆——「是」還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答覆是正確的。

  奧勃良微微笑道:「溫斯頓,你不懂形而上學。到現在為止,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所謂存在是什麼意思。我來說得更加確切些。過去是不是具體存在於空間裡?是不是有個什麼地方,一個有具體東西的世界裡,過去仍在發生著?」

  「沒有。」

  「那麼過去到底存在於什麼地方呢?」

  「在紀錄裡。這是寫了下來的。」

  「在紀錄裡。還有——?」

  「在頭腦裡。在人的記憶裡。」

  「在記憶裡。那末,很好。我們,黨,控制全部紀錄,我們控制全部記憶。因此我們控制過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麼能教人不記得事情呢?」溫斯頓叫道,又暫時忘記了儀錶。「它是自發的。它獨立於一個人之內。你怎麼能夠控制記憶呢?你就沒有能控制我的記憶!」

  奧勃良的態度又嚴厲起來了。他把手放在儀錶上。

  「恰恰相反,」他說,「你才沒有控制你的記憶。因此把你帶到這裡來。你到這裡來是因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願為神志健全付出順從的代價。你寧可做個瘋子,光棍少數派。溫斯頓,只有經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清現實。你以為現實是某種客觀的、外在的、獨立存在的東西。你也以為現實的性質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認為你看到了什麼東西,你以為別人也同你一樣看到了同一個東西。但是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於人的頭腦中,不存在於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於個人的頭腦中,因為個人的頭腦可能犯錯誤,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現實只存在於黨的頭腦中,而黨的頭腦是集體的,不朽的。不論什麼東西,黨認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過黨的眼睛,是沒有辦法看到現實的。溫斯頓,你得重新學習,這是事實。這需要自我毀滅,這是一種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後才能神志健全。」

  他停了一會兒,好象要使對方深刻理解他說的話。

  「你記得嗎,」他繼續說,「你在日記中寫:『所謂自由即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記得,」溫斯頓說。

  奧勃良舉起他的左手,手背朝著溫斯頓,大拇指縮在後面,四個手指伸開。

  「我舉的是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如果黨說不是四個而是五個——那麼你說是多少?」

  「四個。」

  話還沒有說完就是一陣劇痛。儀錶上的指針轉到了五十五。溫斯頓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進呼出空氣都引起大聲呻吟,即使咬緊牙關也壓不住。奧勃良看著他,四個手指仍伸在那裡。他把杠杆拉回來。不過劇痛只稍微減輕一些。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指針到了六十。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什麼?四個!」

  指針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沒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見到那張粗獷的嚴厲的臉和四個手指。四個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動起來,但是毫無疑向地是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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