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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們打他耳光,擰他耳朵,揪他頭髮,要他用一隻腳站著,不讓他撒尿,用強烈的燈光照他的臉,一直到眼睛裡流出淚水。但是這一切的目的不過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辯論說理的能力。他們的真正厲害的武器還是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無休無止地無情拷問他,使他說漏了嘴,讓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說的每一句話,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話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一直到他哭了起來,與其說是因為感到恥辱,不如說是因為神經過度疲勞。有時一次拷問他要哭五、六次。他們多半是大聲辱駡他,稍有遲疑就揚言要把他交還給警衛去拷打。但是他們有時也會突然改變腔調,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問他對黨到底還有沒有半點忠誠,改正自己做過的壞事。在經過好幾小時的拷問而精疲力盡之後,甚至聽到這樣的軟話,他也會淚涕交加。終於這種喋喋不休的盤問比警衛的拳打腳踢還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說什麼話,簽什麼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們要他招認什麼。這樣他好馬上招認,免得吃眼前虧。他招認暗殺党的領導,散發煽動反叛的小冊子,侵吞公款,出賣軍事機密,從事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他招認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東亞國政府豢養的間諜。他招認他篤信宗教,崇拜資本主義,是個老色鬼。他招認殺了老婆,儘管他自己明白,拷問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還活著。他招認多年以來就同果爾德施坦因有個人聯繫,是個地下組織的成員。該組織包括了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把什麼東西都招認,把什麼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況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合乎事實的。他的確是黨的敵人,因為在黨的眼裡,思想和行為沒有差別。

  還有另外一種記憶,在他的腦海裡互無關聯地出現,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個牢房裡,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為他只看見一雙眼睛。附近有一個儀器在慢慢地準確地滴嗒響著。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突然他騰空而起,跳進眼睛裡,給吞噬掉了。

  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儀錶,燈光強得耀眼。

  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在觀看儀錶。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門打開了。那個蠟像一般的軍官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警衛。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白大褂沒有轉身。他也沒有看溫斯頓;他只是在看儀錶。

  他給推到一條很大的走廊裡,有一公里寬,盡是金黃色燦爛的光,他的嗓門很高,大聲笑著,招著供。他什麼都招認,甚至在拷打下仍沒有招出來的東西都招認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聽眾說了,而這些聽眾早已知道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還有警衛,其他拷問者,穿白大褂的人,奧勃良,裘莉亞,卻林頓先生,都一起在走廊裡經過,大聲哭著。

  潛伏在未來的可怕的事,卻給跳過去了,沒有發生。一切太平無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擺了出來,得到了諒解和寬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來,好象覺得聽到奧勃良的談話聲。在整個拷問的過程中,他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奧勃良,但是他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奧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沒有讓他看見而已。奧勃良是這一切事情的總指揮。派警衛打他,又不讓他們打死他,是奧勃良。決定什麼時候該讓溫斯頓痛得尖叫,什麼時候該讓他緩一口氣,什麼時候該讓他吃飯,什麼時候該讓他睡覺,什麼時候該給他打針;提出問題,暗示要什麼答覆的,也是奧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護者;既是審問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溫斯頓記不得是在打了麻藥針睡著了以後,還是正常睡著了以後,還是暫時醒來的時候,他聽到耳邊有人低聲說:「別擔心,溫斯頓;你現在由我看管。我觀察你已有七年。現在到了轉折點。我要救你,要使你成為完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奧勃良的說話聲,但是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個夢境中告訴他「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的說話聲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他不記得拷問是怎樣結束的。有一個階段的黑暗,接著就是他現在所在的那個牢房,或者說房間,逐漸在他四周變得清楚起來。他完全處於仰臥狀態,不能移動。他的身體在每個要緊的節骨眼上都給牽制住了,甚至他的後腦勺似乎也是用什麼東西抓住似的。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神態嚴肅,很是悲哀。他的臉從下面望上去,皮膚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幾道圈兒,鼻子到下巴頦兒有好幾條皺紋。他比溫斯頓所想像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來歲。他的手的下面有一個儀錶,上面有個杠杆,儀錶的表面有一圈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勃良說,「要是我們再見到,就是在這裡。」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手微動了一下,此外就沒有任何別的預告,溫斯頓全身突然感到一陣痛。這陣痛很怕人,因為他看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對他進行了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是真的這樣,還是用電的效果。但是他的身體給扒拉開來,不成形狀,每個關節都給慢慢地扳開了。他的額頭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還是擔心脊樑骨要斷。他咬緊牙關,通過鼻孔呼吸,盡可能地不作出聲來。

  「你害怕,」奧勃良看著他的臉說,「再過一會兒有什麼東西要斷了。你特別害怕這是你的脊樑骨。你的心裡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開,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溫斯頓,你現在想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勃良把儀錶上的杠杆拉回去。陣痛很快消退,幾乎同來時一樣快。

  「這還只有四十。」奧勃良說:「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數字最高達一百。因此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請你始終記住,我有能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說謊,或者不論想怎麼樣搪塞,或者甚至說的不符合你平時的智力水平,你都會馬上痛得叫出來。明白嗎?」

  「明白了,」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態度不象以前嚴厲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鏡,踱了一兩步。他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很溫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種醫生的、教員的、甚至牧師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釋說服,不是懲罰。

  「溫斯頓,我為你操心,」他說,「是因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問題在哪裡。你好多年以來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認而已。你的精神是錯亂的。你的記憶力有缺陷。真正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你卻使自己相信你記得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幸而這是可以治療的。但是你自己從來沒有想法治療過,因為你不願意。這只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現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這個毛病不放,還以為這是美德。我們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問你,眼前大洋國是在同哪個國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時候,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

  「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是不是?」

  溫斯頓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儀錶。

  「要說真話,溫斯頓。你的(Your)真話。把你以為你記得的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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