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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四個!快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怎麼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四個!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五個!五個!五個!」

  「不,溫斯頓,這沒有用。你在說謊。你仍認為是四個,到底多少?」

  「四個!五個!四個!你愛說幾個就是幾個。只求你馬上停下來,別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來,奧勃良的胳膊圍著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兩秒鐘昏了過去。把他身體綁住的帶子放鬆了。他覺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戰,牙齒格格打顫,面頰上眼淚滾滾而下。他象個孩子似的抱著奧勃良,圍著他肩膀上的粗壯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覺得奧勃良是他的保護人,痛楚是外來的,從別的來源來的,只有奧勃良才會救他免於痛楚。

  「你學起來真慢,溫斯頓,」奧勃良溫和地說。

  「我有什麼辦法?」他口齒不清地說,「我怎麼能不看到眼前的東西呢?二加二等於四呀。」

  「有時候是四,溫斯頓。但有時候是五。有時候是三。

  有時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溫斯頓放到床上躺下。溫斯頓四肢上縛的帶子又緊了,不過這次痛已減退,寒戰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軟弱無力,全身發冷。奧勃良點頭向穿自大褂的一個人示意,那人剛才自始至終呆立不動,這時他彎下身來,仔細觀看溫斯頓的眼珠,試了他的脈搏,聽了他的胸口,到處敲敲摸摸,然後向奧勃良點一點頭。

  「再來,」奧勃良說。

  溫斯頓全身一陣痛,那指針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這次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裡,仍舊是四個。現在主要的是把痛熬過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奧勃良把杠杆拉了回來。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我想是四個。只要能夠,我很願意看到五個。

  我儘量想看到五個。」

  「你究竟希望什麼;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個,還是真正要看到五個?」

  「真正要看到五個。」

  「再來,」奧勃良說。

  指針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溫斯頓只能斷斷續續地記得為什麼這麼痛。在他的緊閉的眼皮後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進進出出,互相疊現。他想數一下,他也不記得為什麼。他只知道要數清它們是不可能的,這是由於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發現看到的仍是原來的東西。無數的手指,象移動的樹木,仍朝左右兩個方向同時移動著,互相交疊。他又閉上了眼。

  「我舉起的有幾個手指,溫斯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會把我痛死的。

  四個,五個,六個——說老實話,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奧勃良說。

  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就在這當兒,一陣舒服的暖意馬上傳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睜開眼,感激地看著奧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獷的、皺紋很深的臉,那張醜陋但是聰明的臉,他的心感到一陣酸。要是他可以動彈,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奧勃良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那樣這麼愛他,這不僅因為他停止了痛楚。歸根結底,奧勃良是友是敵,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瞭解更好一些。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這沒有關係。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奧勃良低頭看著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隨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麼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裡已有多久了嗎?」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裡來?」

  「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是為了使你神志恢復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並不感到興趣。党對表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俯身望著溫斯頓。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溫斯頓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他覺得奧勃良一時衝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杠杆。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象剛才那麼激動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歷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紀裡,發生過宗教迫害。那是一場失敗。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製造出幾千個來。為什麼?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於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於燒死他們的迫害者。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党分子。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製造殉難烈士。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麼罪名都願意招認,辱駡自己,攻擊別人來掩蔽自已。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再問一遍為什麼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在這裡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別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沉冤。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你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乾二淨。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登記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活人的頭腦裡沒有你的記憶。不論過去和將來,你都給消滅掉了。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為什麼要拷打我呢?溫斯頓想,心裡感到一陣怨恨。

  奧勃良停下了步,好象溫斯頓把這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一樣。

  他的醜陋的大臉挪了近來,眼睛眯了一些。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要把你徹底消滅掉,使得不論你說的話或做的事再也無足輕重——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不厭其煩地要先拷問你?你是不是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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