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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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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1節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概是在友愛部裡,但是沒有辦法弄清楚。 他是在一間房頂很高、沒有窗戶的牢房裡,四壁是亮晶晶的白色瓷磚。隱蔽的燈使得屋子裡有一陣涼意,屋於裡有一陣輕輕的嗡嗡聲不斷,他想大概同空氣傳送設備有關係。 牆邊有一條長板凳,或者說是木架,寬度只夠一屁股坐下,但是卻很長,圍著四壁,到了門口才中斷。在對門的一面,有個便盆,但沒有坐圈。每道牆上都有個電幕,一共四個。 他的肚子感到隱隱作痛。自從他們把他扔進警車帶走以後,就一直肚子痛。他也感到饑腸轆轆,餓得難受。他可能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也可能是三十六小時。他仍不知道他們逮捕他的時候究竟是早上還是晚上,也許永遠不會弄清楚了。反正他遭到逮捕以後沒有吃過東西。 他盡可能安靜地在狹長的板凳上坐著,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他已經學會安靜地坐著了。如果你隨便亂動,他們就會從電幕中向你吆喝。但是他肚子餓得慌。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麵包。他仿佛記得工作服口袋裡還有些碎麵包。甚至很可能還有很大的一塊,他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的腿部不時碰到一塊什麼東西。最後他忍不住要想弄個明白,就膽大起來,伸手到口袋裡。 「史密斯!」電幕上一個聲音嚷道。「6079號史密斯!在牢房裡不許把手插入口袋!」 他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他被帶到這裡來以前曾經給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那大概是個普通監獄,或者是巡邏隊的臨時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裡呆了多久,頂多幾個小時,沒有鐘,也沒有陽光,很難確定時間。那是個吵鬧、發臭的地方。他們把他關在一間象現在這間一樣的牢房裡,但是很髒很臭,經常關著十多個人。他們大多數人是普通罪犯,不過中間有少數幾個政治犯。他靜靜地靠牆坐著,夾在肮髒的人體之間,心裡感到害怕,肚子又痛,因此沒有怎麼注意周圍環境,但是仍舊發現黨員囚犯同別的囚犯在舉止上有驚人的區別。黨員囚犯都一聲不響,心裡給嚇怕了,但是普通囚犯對不論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都毫不在乎。他們大聲辱駡警衛,個人財物被沒收時拼命爭奪,在地板上塗寫淫穢的話,吃著偷送進來的東西,這都是他們從衣服裡不知什麼地方拿出來的,甚至在電幕叫他們安靜時也大聲反唇相譏。另外一方面,他們有幾個人同警衛似乎關係很友善,叫他們綽號,在門上監視洞裡把香煙塞過去。警衛們對普通罪犯也似乎比較寬宏大量,即使在不得不用暴力對付他們的時候也是如此。大多數人都要送到強制勞動營中去,因此關於這方面情況有不少談論。他心裡猜想,在勞動營裡倒「不錯」,只要你有適當的聯繫,知道周圍環境。少不了賄賂、優待、各種各樣的投機倒把,少不了玩弄男色和出賣女色,甚至還有用土豆釀制的非法酒精。可以信賴的事都是交給普通罪犯做的,特別是交給匪棍、兇手做的,他們無異是獄中貴族。所有肮髒的活兒都由政治犯來幹。 各種各樣的囚犯不斷進進出出:毒販、小偷、土匪、黑市商人、酒鬼、妓女。有些酒鬼發起酒瘋來需要別的囚犯一起動手才能把他們制服。有一個大塊頭的女人,大約有六十歲了,乳房大得垂在胸前,因為拼命掙扎,披著一頭亂蓬蓬的白髮被四個警衛一人抓住一條胳膊或腿抬了進來,她一邊還掙扎著亂踢亂打,嘴裡大聲喊叫。他們把她要想蹋他們的鞋子脫了下來,一把將她扔在溫斯頓的身上,幾乎把他的大腿骨都坐斷了。那個女人坐了起來,向著退出去的警衛大聲罵了一句:「操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她從溫斯頓身上滑下來,坐在板凳上。 「對不起,親愛的,」她說。「全是這些混蛋,要不,我是不會坐在你身上的。他們碰到一個太太連規矩也不懂。」她停了下來,拍拍胸脯,打了一個嗝。「對不起,」她說,「我有點不好過。」 她向前一俯,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這樣好多了,」她說,回身靠在牆上,閉著眼睛。「要是忍不住,馬上就吐,我是這麼說的。趁還沒有下肚就把它吐出來。」 她恢復了精神,轉過身來又看一眼溫斯頓,好象馬上看中了他。她的極大的胳膊摟著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拉了過來,一陣啤酒和嘔吐的氣味直撲他的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她問。 「史密斯,」溫斯頓說。 「史密斯?」那女人問。「真好玩。我也叫史密斯。唉。」她又感慨地說,「也許我就是你的母親!」 溫斯頓想,她很可能就是他的母親。她的年齡體格都相當,很有可能,在強制勞動營呆了二十年以後,外表是會發生一些變化的。 除此之外,沒有人同他談過話。令人奇怪的是,普通罪犯從來不理會黨員罪犯。他們叫他們是「政犯」,帶有一種不感興趣的輕蔑味道。黨員罪犯似乎怕同別人說話,尤其是怕同別的黨員罪犯說話。只有一次,有兩個女黨員在板凳上挨在一起,於是他在嘈雜人聲中聽到她們匆忙交換的幾句低聲的話,特別是提到什麼「101號房」,他不知道是指什麼。 他們大概是在兩三小時以前把他帶到這裡來的,他肚子的隱痛從來沒有消失過,不過有時候好些,有時候壞些,他的思想也隨之放鬆或者收縮。肚子痛得厲害時,他就一心只惦記著痛,惦記著餓。肚子痛得好些時,恐懼就襲心。有時他想到自己會碰到什麼下場,仿佛真的發生一般,心就怦怦亂跳,呼吸就幾乎要停止了。他仿佛感到橡皮棍打在他的手肘上,釘著鐵掌的皮靴踩在他的肋骨上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從打掉了牙的牙縫裡大聲呼救求饒。他很少想到裘莉亞。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出賣她;但這只是個事實,象他知道的算術規律一樣明白。但這時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沒有想到過她會有什麼下場。他倒常常想到奧勃良,懷著一線希望。奧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說過,兄弟會是從來不想去救會員的。不過有刮鬍子的刀片,他們如果能夠的話會送刮鬍子刀片進來的。在警衛沖進來以前只要五秒鐘就夠了。刮鬍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著刀片的手指也會割破,割到骨頭上。 他全身難受,什麼感覺都恢復了,稍為碰一下就會使他痛得哆嗦著往後縮。他即使有機會,他也沒有把握會不會用刀片。過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鐘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後要受到拷打。 有時他想數一數牢房牆上有多少塊瓷磚。這應該不難,但數著數著他就忘了已數過多少。他想的比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時間是什麼時候。有一次,他覺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馬上又很肯定地認為,外面是漆黑一團。 他憑直覺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燈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這是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似乎理會這個比喻。在友愛部裡沒有窗戶。他的牢房可能位於大樓的中央,也可能靠著外牆;可能在地下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他在心裡想像著這一個個地方,要想根據自己身體的感覺來斷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還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哢嚓聲。鐵門砰的打開了。一個年輕軍官瀟灑地走了進來。他穿著黑制服的身軀細而長,全身似乎都發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澤,他的線條筆挺的蒼白的臉好象蠟制的面具。他叫門外的警衛把犯人帶進來。詩人安普爾福思踉蹌進了牢房。門又砰的關上了。 安普爾福思向左右做了個遲疑的動作,仿佛以為還有一扇門可以出去,接著就在牢房裡來回踱起步來。他沒有注意到溫斯頓也在屋裡。他的發愁的眼光凝視著溫斯頓頭上約一公尺的牆上。他腳上沒有穿鞋,破襪洞裡露著肮髒的腳趾。 他也有好幾天沒有刮鬍子了。臉上鬚根毛茸茸的,一直長到顴骨上,使他看上去象個惡棍,這種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軀和神經質的動作很不相稱。 溫斯頓從懶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來。他一定得同安普爾福思說話,即使遭到電幕的叱駡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爾福思就是送刀片來的人。 「安普爾福思,」他說。 電幕上沒有吆喝聲。安普爾福思停下步來,有點吃驚。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溫斯頓身上。 「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這裡!」 「你來幹什麼?」 「老實跟你說——」他笨手笨腳地坐在溫斯頓對面的板凳上。「只有一個罪,不是嗎?」他說。 「那你犯了這個罪?」 「看來顯然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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