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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你記得嗎,」他問道,「那第一天在樹林邊上向我們歌唱的鶇烏?」

  「它沒有向我們歌唱,」裘莉亞說,「它是在為自己歌唱。

  其實那也不是,它就是在歌唱罷了。」

  鳥兒歌唱,無產者歌唱,但黨卻不歌唱。在全世界各地,在倫敦和紐約,在非洲和巴西,在邊界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廣袤無垠的俄羅斯平原的村莊,在中國和日本的市場——到處都站立著那個結實的不可打垮的身影,因幹辛勞工作和生兒育女而發了胖,從生下來到死亡都一直勞碌不停,但是仍在歌唱。就是從她們這些強壯的肚皮裡,有一天總會生產出一種有自覺的人類。你是死者;未來是他們的。但是如果你能象他們保持身體的生命一樣保持頭腦的生命,把二加二等於四的秘密學說代代相傳,你也可以分享他們的未來。

  「我們是死者,」他說。

  「我們是死者,」裘莉亞乖乖地附和說。

  「你們是死者,」他們背後一個冷酷的聲音說。

  他們猛地跳了開來。溫斯頓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變成了冰塊。他可以看到裘莉亞眼裡的瞳孔四周發白。她的臉色蠟黃。面頰上的胭脂特別醒目,好象與下面的皮膚沒有關係。

  「你們是死者,」冷酷的聲音又說。

  「是在畫片後面,」裘莉亞輕輕說。

  「是在畫片後面,」那聲音說。「你們站在原地,沒聽到命令不許動。」

  這開始了,這終於開始了!他們除了站在那裡互相看著以外什麼辦法也沒有。趕快逃命,趁現在還來得及逃出屋子去——他們沒有想到這些。要想不聽從牆上發出來的聲音,是不可想像的。接著一聲哢嚓,好象打開了鎖,又像是掉下了一塊玻璃。畫片掉到了地上,原來掛畫片的地方露出了一個電幕。

  「現在他們可以看到我們了,」裘莉亞說。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你們了,」那聲音說。「站到屋子中間來。背靠背站著。把雙手握在腦袋後面。互相不許接觸。」

  他們沒有接觸,但他覺得他可以感到裘莉亞的身子在哆嗦,也許這不過是因為他自己身子在哆嗦。他咬緊牙關才使自己的牙齒不上下打顫,但他控制不了雙膝。下面屋子裡裡外外傳來一陣皮靴聲。院子裡似乎盡是人。有什麼東西拖過石板地。那女人的歌聲突然中斷了。有一陣什麼東西滾過的聲音,好象洗衣盆給推過了院子,接著是憤怒的喊聲,最後是痛苦的尖叫。

  「屋子被包圍了,」溫斯頓說。

  「屋子被包圍了,」那聲音說。

  他聽見裘莉亞咬緊牙關。「我想我們可以告別了,」她說。

  「你們可以告別了,」那聲音說。接著又傳來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的文雅聲音,溫斯頓覺得以前曾經聽到過:「另外,趁我們還沒有離開話題,這裡是一根蠟燭照你上床,這裡是一把斧子砍你的腦袋!」

  溫斯頓背後的床上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掉在上面。有一張扶梯從窗戶中插了進來,打破了窗戶。有人爬窗進來。樓梯上也有一陣皮靴聲。屋子裡站滿了穿著黑制服的強壯漢子,腳上穿著有鐵掌的皮靴,手中拿著橡皮棍。

  溫斯頓不再打哆嗦了,甚至眼睛也不再轉動。只有一件事情很重要:保持安靜不動,不讓他們有毆打你的藉口!站在他前面的一個人,下巴象拳擊選手一樣兇狠,嘴巴細成一道縫,他把橡皮棍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端量著溫斯頓。

  溫斯頓也看著他。把手放在腦袋後面,你的臉和身體就完全暴露在外,這種仿佛赤身裸體的感覺,使他幾乎不可忍受。

  那個漢子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一下應該是嘴唇的地方,接著就走開了。這時又有一下打破東西的嘩啦聲。有人從桌上揀起玻璃鎮紙,把它扔到了壁爐石上,打得粉碎。

  珊瑚碎片,象蛋糕上的一塊糖做的玫瑰蓓蕾一樣的小紅粒,滾過了地席。溫斯頓想,那麼小,總是那麼小。他背後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猛的一聲,他的腳踝給狠狠地踢了一下,使他幾乎站不住腳。另外有個人一拳打到裘莉亞的太陽穴神經叢,使她象折尺一樣彎了起來。她在地上滾來滾去,喘不過氣來。溫斯頓的腦袋一動也不敢動,但是有時她的緊張、憋氣的臉進入到了他的視野之內。甚至在極端恐懼中,他也可以感到打在她的身上,痛在自己的身上,不過怎麼痛也不如她喘不過氣來那麼難受。他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劇痛難熬,但是你又無暇顧到,因為最最重要的還是要想法喘過氣來。這時有兩個大漢一個拉著她的肩膀,於個拉著她的小腿,把她抬了起來,象個麻袋似的帶出了屋子。溫斯頓看到了一眼她的倒過來的臉,面色發黃,皺緊眉頭,閉著眼睛,雙頰上仍有一點殘餘的胭脂,這就是他最後看到她的一眼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還沒有人揍他。他的腦海裡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這些想法都是自動出現的,但是完全沒有意思。他想,不知他們逮到了卻林頓先生沒有。他想,不知道他們怎樣收拾院子裡的那個女人的。他發現自己尿憋得慌,但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在兩三個小時以前剛剛尿過。他注意到壁爐架上的座鐘已是九點了,那就是說二十一點。但是光線仍很亮。難道八月裡的夜晚,到了二十一點,天還沒有黑?他想,不知道他和裘莉亞是不是把時間弄錯了——睡了足足一圈時鐘,還以為是二十點三十分,實際上已是第二天早上八點三十分。但是他沒有繼續想下去。這並沒有意思。

  過道裡又傳來一陣比較輕的腳步聲,卻林頓先生走進了屋子。穿黑制服的漢子們的態度馬上安靜下來。卻林頓先生的外表也與以前有所不同了。他的眼光落到了玻璃鎮紙的碎片上。

  「把這些碎片揀起來,」他厲聲說。

  一個漢子遵命彎腰。倫敦士腔消失了;溫斯頓驀然明白剛才幾分鐘以前在電幕上聽到的聲音是誰的聲音了。卻林頓先生仍穿著他的平絨舊上衣,但是他的頭髮原來幾乎全白,如今卻又發黑了。還有他也不再戴眼鏡了。他對溫斯頓只嚴厲地看了一眼,好象是驗明他的正身,以後就不再注意他。

  他的樣子仍可以認得出來,但他已不是原來那個人了。他的腰板挺直,個子也似乎高大了一些。他的臉變化雖小,但完全改了樣。黑色的眉毛不象以前那麼濃密,皺紋不見了,整個臉部線條似乎都已改變,甚至鼻子也短了一些。這是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人的一張警覺、冷靜的臉。溫斯頓忽然想起,這是他一輩子中第一次在心裡有數的情況下看到一個思想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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