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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他把一隻手放在額上,按著太陽穴,這樣過了一會兒,好象竭力要想記起一件什麼事情來。

  「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他含糊其詞地說,「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的例子。沒有疑問,這是一時不慎。

  我們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詩集的權威版本。我沒有把一句詩的最後一個字『神』改掉。我沒有辦法!」他幾乎氣憤地說,抬起頭來看著溫斯頓。「這一行詩沒法改。押的韻是『杖』①。全部詞匯裡能押這個韻的就只有十二個字。我好幾天絞盡腦汁,想不出別的字來。」

  注①英語神(god)和(rod)同韻——譯者他臉上的表情改了樣,煩惱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現了幾乎高興的神情。他儘管蓬首垢面,卻閃耀著一種智慧的光芒,書呆子發現一些沒有用處的事實時所感到的喜悅。

  「你有沒有想到,」他說,「英國詩歌的全部歷史是由英語缺韻這個事實所決定的?」

  沒有,溫斯頓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而且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麼重要或者對它有什麼興趣。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問。

  安普爾福思又愕了一下。「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逮捕我可能是在兩天以前,也可能是在三天以前。」他的眼光在四周牆上轉來轉去,好象是要找個窗戶。「在這個地方,白天黑夜沒有什麼兩樣。我看不出你怎麼能算出時間來。」

  他們又隨便談了幾句,接著電幕上毫無理由地吆喝一聲,不許他們再說話。溫斯頓默默地坐著,雙手交疊。安普爾福思個子太大,坐在板凳上不舒服,老是左右挪動,雙手先是握在一個膝蓋上,過了一會又握在另外一個膝蓋上。電幕發出吆喝,要他保持安靜不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二十分鐘,一個小時——究竟多久,很難斷定。接著外面又是一陣皮靴聲。溫斯頓五臟六腑都收縮起來。快了,很快,也許五分鐘,也許馬上,皮靴哢嚓聲可能意味著現在輪到他了。

  門打開了。那個臉上冷冰冰的年輕軍官進了牢房。他的手輕輕一動,指著安普爾福思。

  「101號房,」他說。

  安普爾福思夾在警衛中間踉蹌地走了出去,他的臉似乎有點不安,但看不透他。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溫斯頓的肚子又痛了。他的念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條軌道上轉著,好象一個球不斷地掉到同一條槽裡。他只有六個念頭:肚子痛、一片麵包、流血和叫喊、奧勃良、裘莉亞、刀片。他的五臟六腑又是一陣痙攣;皮靴哢嚓聲又走近了。門一開,送進來一陣強烈的汗臭。派遜斯走進了牢房。他穿著卡其短褲和運動衫。

  這一次是溫斯頓吃驚得忘掉了自己。

  「你也來了!」他說。

  派遜斯看了溫斯頓一眼,既不感到興趣,也不感到驚異,只有可憐相。他開始來回走動,不能安靜下來。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蓋時可以看出膝蓋在哆嗦。他的眼光停滯,好象無法使自己不呆呆地看著眼前不遠的地方。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溫斯頓問。

  「思想罪!」派遜斯說,幾乎發不出清楚的音來。他的說話腔調表明,他既完全承認自己的罪行,卻又不能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可以適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前面停了下來,開始熱切地求他:「你想他們不會槍斃我的吧?老兄,你說他們會不會?如果你沒有幹過什麼事情,只是有過什麼思想,而你又沒有辦法防止這種思想。他們不會槍斃你的吧?我知道他們會給你一個機會叫你申辯。我相信他們會這樣的!他們知道我過去的表現,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人不壞。當然,沒有頭腦,但是熱情。我盡了我的力量為黨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還是十年?象我這樣的人在勞動營用處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偶爾出了一次軌就槍斃我的吧?」

  「你有罪嗎?」溫斯頓問。

  「我當然有罪!」派遜斯奴顏婢膝地看了一眼電幕。「你以為黨會逮捕一個無辜的人嗎?」他的青蛙臉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了一種稍帶神聖的表情。「思想罪可是件要不得的事情,老兄,」他莊重地說,「它很陰險。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它就抓住了你。你知道它怎樣抓住我的嗎?在睡夢裡!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你想,象我這樣的人,辛辛苦苦,盡我的本分,從來不知道我的頭腦裡有過什麼壞思想。可是我開始說夢話。你知道他們聽到了我說什麼嗎?」

  他壓低了聲音,好象有人為了醫學上的原因而不得不說肮髒話一樣。

  「『打倒老大哥!』真的,我說了這個!看來說了還不止一遍。老兄,這話我只對你說,他們沒有等這再進一步就逮住了我,我倒感到高興。你知道我到法庭上去要對他們怎麼說嗎?我要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那麼誰揭發你的?」溫斯頓問。

  「我的小女兒。」派遜斯答道,神情有些悲哀,但又自豪。

  「她在門縫裡偷聽。一聽到我的話,她第二天就去報告了巡邏隊。一個七歲小姑娘夠聰明的,是不是?我一點也不恨她。

  我反而為她覺得驕傲。這說明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他又來回做了幾個神經質的動作,好幾次眼巴巴地看著便盆。接著他突然拉下了短褲。

  「對不起,老兄,」他說,「我憋不住了。等了好久了。」

  他的大屁股坐到了便盆上。溫斯頓用手遮住臉。

  「史密斯!」電幕上的聲音吆喝道,「6079號史密斯!不許遮臉。牢房裡不許遮臉。」

  溫斯頓把手移開。派遜斯大聲痛快地用了便盆。結果發現沖水的開關不靈。牢房裡後來好幾小時臭氣熏天。

  派遜斯給帶走了。接著又神秘地來了一些犯人,後來又給帶走了。有一個女犯人聽到要帶到「101號房」裡去臉色就變了,人好象頓時矮了一截。有一個時候——如果他帶進來的時候是早上,那就是下午;如果是下午,那就是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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