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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裘莉亞。」

  沒有回答。

  「裘莉亞,你醒著嗎?」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上書,小心地放在地上,躺了下來,把床罩拉上來把兩人都蓋好。

  他心裡想,他還是沒有瞭解到最終的那個秘密。他知道了方法,但是他不知道原因。第一章象第三章一樣,實際上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只不過是把他已經掌握的知識加以系統化而已。但是讀過以後,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並沒有發瘋。居於少數地位,哪怕是一個人的少數,也並不使你發瘋。有真理,就有非真理,如果你堅持真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你,你也沒有發瘋。西沉的夕陽的一道黃色光芒從窗戶中斜照進來,落在枕頭上。他閉上了眼睛。照在他臉上的落日姃輝和貼在他身邊的那個姑娘的光滑的肉體,給了他一種強烈的、睡意朦朧的、自信的感覺。他很安全,一切太平無事。他一邊喃喃自語「神志清醒不是統計數字所能表達的」,一邊就入睡了,心裡感到這句話裡包含著深刻的智慧。

  第二部 第10節

  他醒來的時候,有一種睡了很久的感覺,但是看一眼那台老式的座鐘,卻還只有二十點三十分。他躺著又打了一個盹;接著下面院子裡又傳來了聽慣了的深沉的歌聲:

  這不過是個沒有希望的癡想,它消失得象春日一樣快,但是一顧一盼,片言隻語,卻引起了夢幻,偷走了我的心!

  這喋喋不休的歌曲盛行不衰,到處都仍可聽到,壽命比《仇恨歌》還長。裘莉亞給歌聲吵醒,舒服地伸個懶腰,起了床。

  「我餓了,」她說,「我們再做一些咖啡。他媽的!爐子滅了,水也冰涼。」她提起爐子,搖了一搖,「沒有煤油了。」

  「我們可以向老卻林頓要一些吧。」

  「奇怪得很,我原來是裝滿的。我得穿起衣服來,」她又說,「好象比剛才冷了一些。」

  溫斯頓也起了床,穿好衣服。那不知疲倦的聲音又唱了起來:

  他們說時間能始愈一切創傷,他們說你總可以把它忘得精光,但是這些年的笑容和眼淚卻仍使我心裡感到無限悲傷!

  他一邊束好工作服的腰帶,一邊走到窗戶邊上。太陽已經沉到房後去了,院子裡不再照射到陽光。地上的石板很濕,好象剛剛沖洗過似的,他覺得天空也好象剛剛沖洗過似的,從屋頂煙囪之間望去,一片碧藍。那個女人不知疲倦地來回走著,一會兒放聲歌唱,一會兒又默不出聲,沒完沒了地晾著尿布。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靠洗衣為生,還是僅僅給二、三十個孫兒女作牛馬?裘莉亞走到他身邊來,他們站在一起有些入迷地看著下面那個壯實的人影。他看著那個女人的典型姿態,粗壯的胳臂舉了起來往繩子上晾衣服,鼓著肥大的母馬似的屁股,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很美麗。他以前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五十歲婦女的身體由於養兒育女而膨脹到異乎尋常的肥大,後來又由於辛勞過度而粗糙起來,象個熟透了的蘿蔔,居然還可能是美麗的。但是實際情況卻是如此,而且,他想,為什麼不可以呢?那壯實的、沒有輪廓的身軀象一塊大理石一般,那粗糙發紅的皮膚與一個姑娘的身體之間的關係正如玫瑰的果實同玫瑰的關係一樣。為什麼果實要比花朵低一等呢?

  「她很美,」他低聲說。

  「她的屁股足足有一公尺寬,」裘莉亞說。

  「那就是她美的地方,」溫斯頓說。

  他把裘莉亞的柔軟的細腰很輕易地摟在胳膊裡。她的身體從臀部到膝部都貼著他的身體。但是他們兩人的身體卻不能生兒育女。這是他們永遠不能做的一件事。他們只有靠用嘴巴才能把他們頭腦中的秘密傳來傳去。但是下面那個女人沒有頭腦,她只有強壯的胳膊、熱情的心腸和多產的肚皮。

  他心裡想她不知生過了多少子女。很可能有十五個。她曾經有過一次象野玫瑰一樣鮮花怒放的時候,大概一年左右,接著就突然象受了精的果實一樣膨脹起來,越來越硬,越紅,越粗,此後她的一生就是洗衣服、擦地板、補襪子、燒飯,這樣打掃縫補,先是為子女,後是為孫兒,沒完沒了,持續不斷,整整幹了三十年,到了最後,還在歌唱。他對她感到一種神秘的崇敬,這種感情同屋頂煙囪後面一望無際的碧藍的晴空景色有些摻雜在一起。奇怪的是對每個人來說,天空都是一樣的天空,不論是歐亞國,還是東亞國,還是在這裡。天空下面的人基本上也是一樣的人——全世界到處都是一樣,幾億,幾十億的人,都不知彼此的存在,被仇恨和謊言的高牆隔開,但幾乎是完全一樣的人——這些人從來不知道怎樣思想,但是他們的心裡,肚子裡,肌肉裡卻積累著有朝一日會推翻整個世界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無產者中間!他不用讀到那本書的結尾,就知道這一定是果爾德施坦因的最後一句話。未來屬￿無產者。他是不是能夠確實知道,當無產者勝利的日子來到的時候,對他溫斯頓史密斯來說,他們建立起來的世界會不會象黨的世界那樣格格不入呢?是的,他能夠,因為至少這個世界會是一個神志清醒的世界。凡是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神志清醒。遲早這樣的事會發生:力量會變成意識。無產者是不朽的,你只要看一眼院子裡那個剛強的身影,就不會有什麼疑問。他們的覺醒終有一天會來到。可能要等一千年,但是在這以前,他們儘管條件不利,仍舊能保持生命,就象飛鳥一樣,把黨所沒有的和不能扼殺的生命力通過肉體,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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