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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溫斯頓當時正在倫敦的一個市中心廣場參加示威。時間是在夜裡,人們的蒼白的臉和鮮紅的旗幟都沐浴在強烈的泛光燈燈光裡。廣場裡擠滿了好幾千人,其中有一批大約一千名學童,穿著少年偵察隊的制服,集中在一起。在用紅布裝飾的臺上,一個核心党的黨員在發表演講,他是個瘦小的人,胳臂卻長得出奇,與身材不合比例,光禿的大腦袋上只有少數幾綹頭髮。他是個象神話中的小妖精式人物,滿腔仇恨,一手抓著話筒,一手張牙舞爪地在頭頂上揮舞,這只手長在瘦瘦的胳臂上,顯得特別粗大。他的講話聲音從擴大器中傳出來,特別洪亮刺耳,沒完沒了地列舉一些暴行、屠殺、驅逐、搶劫、強姦、虐待俘虜、轟炸平民、撒謊宣傳、無端侵略、撕毀條約的罪狀。聽了以後無法不相信他,也無法不感到憤怒。隔幾分鐘,群眾的情緒就激憤起來,講話人的聲音就被淹沒在好幾千人不可控制地提高嗓門喊出來的野獸般咆哮之中。最野蠻的喊叫聲來自那些學童。那人大約已經講了有二十分鐘的時候,有一個通訊員急急忙忙地走上了講臺,把一張紙遞到講話人的手裡。他打開那張紙,一邊繼續講話,一邊看了那張紙。他的聲音和態度都一點也沒有變,他講話的內容也一點沒有變,但是突然之間,名字卻變了。不需要說什麼話,群眾都明白了,好象一陣浪潮翻過去似的。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接著就發生了一場大混亂。廣場上掛的旗幟、招貼都錯了!其中一半所畫的臉就不對。這是破壞!這是果爾德施坦因的特務搞的!於是大家亂哄哄地把招貼從牆上揭下來,把旗幟撕得粉碎,踩在腳下。少年偵察隊的表現特別精采,他們爬上了屋頂,把掛在煙囪上的橫幅剪斷。不過在兩三分鐘之內,這一切就都結束了。講話的人仍抓著話筒,向前聳著肩膀,另外一隻手在頭上揮舞,繼續講話。再過一分鐘,群眾中又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吼聲。仇恨繼續進行,一如既往,只是已換了對象。

  溫斯頓後來回顧起來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那個講話的人居然是在一句話講到一半的時候轉換對象的,不僅沒有停頓一下,甚至連句子結構都沒有打亂。不過當時有另外的事情分了他的心。那是發生在揭招貼的混亂的時候,有一個人連長得怎麼樣他也沒有瞧清,拍拍他的肩膀說,「對不起,你大概把你的公文包丟了。」他二話不說,心不在焉地把公文包接了過來。他知道要過好幾天才有機會看公文包裡的東西。

  示威一結束,他就回到真理部裡,儘管已經快二十三點了。

  部裡的全體工作人員也都已回來。電幕上已經發出指示,要他們回到工作崗位,不過完全沒有必要發這指示。

  大洋國在同東亞國作戰:大洋國一向是在同東亞國作戰。五年來的政治文籍現在有一大部分完全要作廢了。各種各樣的報告、記錄、報紙、書籍、小冊子、電影、錄音帶、照片——這一切都得以閃電速度加以改正。雖然沒有發出明確指示,不過大家都知道,紀錄司的首長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做到任何地方都沒有留下曾經提到與歐亞國打過仗,同東亞國結過盟的材料。工作嚇人,尤其是因為這件事不能明說。

  紀錄司人人都一天工作十八小時,分兩次睡覺,一次睡三小時。地下室裡搬來了床墊,在走廊裡到處都鋪開了。吃飯由食堂服務員用小車推來,吃的是夾肉麵包和勝利牌咖啡。溫斯頓每次停下工作去睡一小時,總儘量把桌面上的工作處理乾淨,但每次他睡眼惺忪、腰酸背痛地回來時,桌上又是文件山積,幾乎把聽寫器也掩沒了,還掉落在地上,因此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們好歹整理一下,好騰出地方來工作。最糟糕的是,這項工作一點也不是純粹機械性的。儘管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這不過是更換一下名字,但是一些詳細的報導就需要你十分仔細,需要你發揮想像力。為了要把戰爭從世界上的這一地區挪到另外一個地區,你所需要的地理知識也很驚人。

  到第三天,他的眼睛痛得無法忍受,每隔幾分鐘就需要把眼鏡擦一擦。這好象是在努力完成一頃繁重的體力工作,你有權利拒絕不幹,但又急於想完成,這種心情甚至是有點神經質的。如果他有時間來記的話,對於他在聽寫器上說的每一句話,他的墨水鉛筆的每一筆勾劃都是蓄意說謊這一點,他並不感到不安。他象司裡的每一個人一樣,竭力想把謊話圓得很完美。到第六天早晨,紙條慢慢地減少了。有半小時之久,氣力傳送管裡沒有送東西出來。後來又送來一條,接著就沒有了。幾乎在同一時候,到處工作都搞完了。整個司裡的人都深深地——也是暗地裡——松了一口氣。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任務,但是誰也不會提到這件事。現在無論哪一個人都無法用文件來證明曾經同歐亞國打過仗。到十二點鐘的時候突然宣佈全部工作人員放假到明天早晨。溫斯頓在工作的時候,把那裝著那本書的公文包放在兩隻腳之間,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下,這時就提著它回了家,刮了鬍子,洗了一個澡,儘管水不熱,幾乎一邊洗一邊就在澡盆裡睡著了。

  他爬上卻林頓先生鋪子樓梯時,全身關節咯咯作響。他很疲倦,但是已沒有睡意。他打開窗戶,點燃了肮髒的小煤油爐,放了一壺水在上面準備燒咖啡。裘莉亞馬上就來;同時還有那本書。他在那張邋遢的沙發上坐下來,把公文包的搭扣帶鬆開。

  這是一本黑面厚書,自己裝訂的,封面上沒有書名或作者名字。印刷的字體也有點不規則。書頁邊上都有點揉爛了,很容易掉頁,看來這本書已轉了好幾個人之手。書名扉頁上印的是:{{《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著}}

  溫斯頓開始閱讀。

  第一KK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大概自從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上就有三種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他們又再進一步分為好幾種,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名字,他們的相對人數和他們的相互態度因時代而異;但是社會的基本結構不變。即使在發生了大動盪和似乎無法挽回的變化以後,總又恢復原來的格局,好象陀螺儀總會恢復平衡一樣,不管你把它朝哪個方向推著轉。

  這三種人的目標是完全不可調和的……

  溫斯頓停了下來,主要是為了要享受一下這樣的感覺:

  他是在舒服和安全的環境中讀書。他獨處一室,沒有電幕,隔牆無耳,不需要神經緊張地張望一下背後有沒有人在偷看,或者急忙用手把書掩上。夏天的甜蜜空氣吻著他的雙頰。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孩子們的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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