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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有些細節問題要解決,」他說。「我想你大概有個藏身的地方吧?」

  溫斯頓介紹了卻林頓先生鋪子樓上的那間屋子。

  「目前這可以湊合。以後我們再給你安排別的地方。藏身的地方必須經常更換。同時我會把那書送一本給你——」溫斯頓注意到,甚至奧勃良在提到這本書的時候,也似乎是用著重的口氣說的——「你知道,是果爾德施坦因的書,儘快給你。不過我可能要過好幾天才能弄到一本。你可以想像,現有的書不多。思想警察到處搜查銷毀,使你來不及出版。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這本書是銷毀不了的。即使最後一本也給抄走了,我們也能幾乎逐字逐句地再印行。你上班去的時候帶不帶公文包?」他又問。

  「一般是帶的。」

  「什麼樣子?」

  「黑色,很舊。有兩條搭扣帶。」

  「黑色,很舊,兩條搭扣帶——好吧。不久有一天——

  我不能說定哪一天——你早上的工作中會有一個通知印錯了一個字,你得要求重發。第二天你上班時別帶公文包。那天路上有人會拍拍你的肩膀說,『同志,你把公文包丟了』。他給你的公文包中就有一本果爾德施坦因的書。你得在十四天內歸還。」

  他們沉默不語一會。

  「還有幾分鐘你就須要走了,」奧勃良說,「我們以後再見——要是有機會再見的話——」溫斯頓抬頭看他。「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遲疑地問。

  奧勃良點點頭,並沒有表示驚異。「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說,好象他知道這句話指的是什麼。「同時,你在走以前還有什麼話要想說嗎?什麼信?什麼問題?」

  溫斯頓想了一想他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再要問了;他更沒有想說些一般好聽的話。他心中想到的,不是同奧勃良或兄弟會直接有關的事情,卻是他母親臨死前幾天的那間黑暗的臥室、卻林頓先生鋪子樓上的小屋子、玻璃鎮紙、花梨木鏡框中那幅蝕刻鋼版畫這一切混合起來的圖像。他幾乎隨口說:

  「你以前聽到過一首老歌謠嗎,開頭一句是『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奧勃良又點一點頭。他帶著一本正經、彬彬有禮的樣子,唱完了這四句歌詞: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聖馬丁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老巴萊教堂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歸還?

  肖爾迪區教堂的鐘聲說,等我發了財。」

  「你知道最後一句歌詞!」溫斯頓說。

  「是的,我知道最後一句歌詞。我想現在你得走了。不過等一等。你最好也銜一片藥。」

  溫斯頓站起來時,奧勃良伸出了手。他緊緊一握,把溫斯頓手掌的骨頭幾乎都要捏碎了。溫斯頓走到門口回過頭來,但是奧勃良似乎已經開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電幕開關上等他走。溫斯頓可以看到他身後寫字桌上綠燈罩的檯燈、聽寫器、堆滿了文件的鐵絲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心裡想,在六十秒鐘之內,奧勃良就已回去做他為黨做的、暫時中斷的重要工作。

  第二部 第9節

  溫斯頓累得人都凍膠了。「凍膠」,是個很確切的字眼。

  它是自動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他的身體不但象凍膠那麼軟,而且象凍膠那麼半透明。他覺得要是舉起手來,他就可以看透另一面的光。大量的工作把他全身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擠幹了,只剩下神經、骨骼、皮膚所組成的脆弱架子。所有的知覺都很敏感。穿上制服,肩膀感到重壓;走在路上,腳底感到酸痛;甚至手掌的一張一合也造成關節咯咯的響。

  他在五天之內工作了九十多個小時。部裡的人都是如此。現在工作已經結束,到明天早上以前,他幾乎無事可做,任何黨的工作都沒有。他可以在那個秘密的幽會地方呆六個小時,然後回自己家中的床上睡九個小時。在下午溫煦的陽光照沐下,他沿著一條肮髒的街道,朝著卻林頓先生的鋪子慢慢地走去,一邊留神注意著有沒有巡邏隊,一邊又毫無理由地認為這天下午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他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就碰一下他的膝蓋,使他的大腿的皮膚感到上下一陣發麻。公文包裡放著那本書,他到手已有六天了,可是還沒有打開來過,甚至連看一眼也沒有看過。

  仇恨周已進行了六天,在這六天裡,天天是遊行,演講、呼喊、歌唱、旗幟、標語、電影、蠟像、敲鼓、吹號、齊步前進、坦克咯咯、飛機轟鳴、炮聲隆隆。在這六天裡,群眾的情緒激動得到了最高峰。大家對歐亞國的仇恨沸騰得到了發狂的程度,要是在那最後一天要公開絞死的二千名歐亞國戰俘落入群眾之手的話,他們毫無疑問地會被撕成粉碎。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宣佈,大洋國並沒有在同歐亞國作戰。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作戰。歐亞國是個盟國。

  當然,沒有人承認發生過什麼變化。只不過是極其突然地,一下子到處都讓人知道了:敵人是東亞國,不是歐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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