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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溫斯頓覺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有一陣子仿佛連說話的功能也被剝奪了。他的舌頭在動,但是出不來聲,嘴型剛形成要發一個宇的第一個音節,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字的第一個音節,這樣反復了幾次。最後他說的話,他也不知道怎麼說出來的。他終於說,「不。」

  「你這麼告訴我很好,」奧勃良說。「我們必須掌握一切。」

  他轉過來又對裘莉亞說,聲音裡似乎多了一些感情。

  「你要明白,即使他僥倖不死,也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了。

  我們可能使他成為另外一個人。他的臉,他的舉止,他的手的形狀,他的頭髮的顏色,甚至他的聲音也會變了。你自己也可能成為另外一個人。我們的外科醫生能夠把人變樣,再也認不出來。有時這是必要的。有時我們甚至要鋸肢。」

  溫斯頓忍不住要偷看一眼馬丁的蒙古人種的臉。他看不到有什麼疤痕,襲莉亞臉色有點發白,因此雀斑就露了出來,但是她大膽面對著奧勃良。她喃喃地說了句什麼話,好象是表示同意。

  「很好。那麼就這樣說定了。」

  桌子上有一隻銀盒子裝著香煙,奧勃良心不在焉地把香煙盒朝他們一推,自己取了一支,然後站了起來,開始慢慢地來回踱步,好象他站著可以更容易思考一些。香煙很高級,煙草包裝得很好,扎扎實實的,煙紙光滑,很少見到。

  奧勃良又看一眼手錶。

  「馬丁,你可以回到廚房去了,」他說。「一刻鐘之內我就打開電幕。你走以前好好看一眼這兩位同志的臉。你以後還要見到他們。我卻不會見到他們了。」

  就象在大門口時那樣,那個小個子的黑色眼睛在他們臉上看了一眼。他的態度裡一點也沒有善意的痕跡。他是在記憶他們的外表,但是他對他們並無興趣,至少表面上沒有興趣。溫斯頓忽然想到,也許人造的臉是不可能變換表情的。

  馬丁一言不發,也沒有打什麼招呼,就走了出去,悄悄地隨手關上了門。奧勃良來回踱著步,一隻手插在黑制服的口袋裡,一隻手夾著香煙。

  「你們知道,」他說,「你們要在黑暗裡戰鬥。你們永遠是在黑暗之中。你們會接到命令,要堅決執行,但不知道為什麼要發這樣的命令。我以後會給你們一本書,你們就會從中瞭解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的真正性質,還有摧毀這個社會的戰略。你們讀了這本書以後,就成了兄弟會的正式會員。但是除了我們為之奮鬥的總目標和當前的具體任務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會讓你們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們兄弟會是存在的,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們它有多少會員,到底是一百個,還是一千萬。從你們切身經驗來說,你們永遠連十來個會員也不認識。你們會有三、四個聯繫,過一陣子就換人,原來的人就消失了。由於這是你們第一個聯繫,以後就保存下來。你們接到的命令都是我發出的。如果我們有必要找你們,就通過馬丁。你們最後被逮到時,總會招供。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們除了自己幹的事以外,沒有什麼可以招供.你們至多只能出賣少數幾個不重要的人物。也許你們甚至連我也不能出賣。到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換了另外一張臉。」

  他繼續在柔軟的地毯上來回走動。儘管他身材魁梧,但他的動作卻特別優雅。甚至在把手插進口袋或者捏著一支香煙這樣的動作中也可以表示出來。他給人一種頗有自信,很體諒別人的印象,甚至超過有力量的印象,但這種體諒帶著譏諷的色彩。他不論如何認真,都沒有那種狂熱分子才有的專心致志的勁頭。他談到殺人、自殺、花柳病、斷肢、換臉型的時候,隱隱有一種揶揄的神情。「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聲音似乎在說,「這是我們必須毫不猶豫地該做的事。但是等到生活值得我們好好過時,我們就不幹這種事了。」溫斯頓對奧勃良產生了一種欽佩,甚至崇拜的心情。他一時忘記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陰影。你看一眼奧勃良的結實的肩膀,粗眉大眼的臉,這麼醜陋,但是又這麼文雅,你就不可能認為他是可以打敗的。沒有什麼謀略是他所不能對付的,沒有什麼危險是他所沒有預見到的。甚至裘莉亞似乎也很受感染。

  她聽得入了迷,連香煙在手中熄滅了也不知道.奧勃良繼續說:

  「你們會聽到關於存在兄弟會的傳說。沒有疑問,你們已經形成了自己對它的形象。你們大概想像它是一個龐大的密謀分子地下網,在地下室裡秘密開會,在牆上刷標語,用暗號或手部的特殊動作互相打招呼。沒有這回事。兄弟會的會員沒有辦法認識對方,任何一個會員所認識的其他會員,人數不可能超過寥寥幾個。就是果爾德施坦因本人,如果落入思想警察之手,也不能向他們提供全部會員名單,或者提供可以使他們獲得全部名單的情報。沒有這種名單。兄弟會所以不能消滅掉就是因為它不是一般觀念中的那種組織。把它團結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個不可摧毀的思想。除了這個思想之外,你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你們的依靠。你們得不到同志之誼,得不到鼓勵。你們最後被逮住時,也得不到援助。我們從來不援助會員。至多,絕對需要滅口時,我們有時會把一片剃鬚刀片偷偷地送到牢房裡去。你們得習慣于在沒有成果、沒有希望的情況下生活下去。你們工作一陣子以後,就會被逮住,就會招供,就會死掉。這是你們能看到的唯一結果。在我們這一輩子裡,不可能發生什麼看得見的變化。我們是死者。我們的唯一真正生命在於將來。我們將是作為一撮塵土,幾根枯骨參加將來的生活。但是這將來距現在多遠,誰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千年。目前除了把神志清醒的人的範圍一點一滴地加以擴大以外,別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們不能採取集體行動。我們只能把我們的思想通過個人傳播開去,通過一代傳一代傳下去。在思想警察面前,沒有別的辦法。」

  他停了下來,第三次看手錶。

  「同志,該是你走的時候了。」他對裘莉亞說。「等一等,酒瓶裡還有半瓶酒。」

  他斟滿了三個酒杯,然後舉起了自己的一杯酒。

  「這次為什麼乾杯呢?」他說,仍隱隱帶著一點嘲諷的口氣。「為思想警察的混亂?為老大哥的死掉?為人類?為將來?」

  「為過去,」溫斯頓說。

  「過去更重要。」奧勃良神情嚴肅地表示同意。他們喝幹了酒,裘莉亞就站了起來要走。奧勃良從櫃子頂上的一隻小盒子裡取出一片白色的藥片,叫她銜在舌上。他說,出去千萬不要給人聞出酒味:電梯服務員很注意別人的動靜。她走後一關上門,他就似乎忘掉她的存在了。他又來回走了一兩步,然後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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