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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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有張空桌,在電幕下面,」賽麥說。「我們順道帶杯酒過去。」 盛酒的缸子沒有把。他們穿過人頭擠擠的屋子到那空桌邊,在鐵皮桌面上放下盤子,桌子一角有人撒了一灘燉菜,黏糊糊地象嘔吐出來的一樣。溫斯頓拿起酒缸,頓了一下,硬起頭皮,咕嚕一口吞下了帶油味的酒。他眨著眼睛,等淚水流出來以後,發現肚子已經俄了,就開始一匙一匙地吃起燉菜來,燉菜中除了稀糊糊以外,還有一塊塊軟綿綿發紅的東西,大概是肉做的。他們把小菜盒中的燉菜吃完以前都沒有再說話。溫斯頓左邊桌上,在他背後不遠,有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聲音粗啞,仿佛鴨子叫,在屋子裡的一片喧嘩聲中特別刺耳。 「詞典進行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大聲說,要想蓋過室內的喧嘩。 「很慢,」賽麥說。「我現在在搞形容調。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就來了。他把菜盒推開,一隻細長的手拿起那塊麵包,另一隻手拿起乾酪,身子向前俯在桌上,為了不用大聲說話。 「第十一版是最後定稿本,」他說。「我們的工作是決定語言的最後形式——也就是大家都只用這種語言說話的時候的形式。我們的工作完成後,象你這樣的人就得從頭學習。 我敢說,你一定以為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創造新詞兒。一點也不對!我們是在消滅老詞兒——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削減到只剩下骨架。十一版中沒有一個詞兒在2050年以前會陳舊過時的。」 他狼吞虎嚥地啃著他的麵包,咽下了幾大口,然後又繼續說,帶著學究式的熱情。他的黝黑瘦削的臉龐開始活躍起來,眼光失去了嘲笑的神情,幾乎有些夢意了。 「消滅詞匯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最大的浪費在於動詞和形容詞,但是也有好幾百個名詞也可以不要。不僅是同義詞,也包括反義詞。說真的,如果一個詞不過是另一個詞的反面,那有什麼理由存在呢?以『好』為例。如果你有一個『好』宇,為什麼還需要『壞』字?『不好』就行了——而且還更好,因為這正好是『好』的反面,而另外一字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個比『好』更強一些的詞兒,為什麼要一連串象『精采』、『出色』等等含混不清、毫無用處的詞兒呢? 『加好』就包含這一切意義了,如果還要強一些,就用『雙加好』『倍加好』。當然,這些形式,我們現在已經在採用了,但是在新話的最後版本中,就沒有別的了。最後,整個好和壞的概念就只用六個詞兒來概括——實際上,只用一個詞兒。溫斯頓,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妙?當然,這原來是老大哥的主意,」他事後補充說。 一聽到老大哥,溫斯頓的臉上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是賽麥還是馬上察覺到缺乏一定的熱情。 「溫斯頓,你並沒真正領略到新話的妙處,」他幾乎悲哀地說。「哪怕你用新話寫作,你仍在用老話思索。我讀過幾篇你有時為《泰晤士報》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寫得不錯,但它們是翻譯。你的心裡仍喜歡用老話,儘管它含糊不清,辭義變化細微,但沒有任何用處。你不理解消滅詞匯的妙處。你難道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的詞匯量逐年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他不敢說話,但願自己臉上露出贊同的笑容。賽麥又咬一口深色的麵包,嚼了幾下,又繼續說: 「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是要縮小思想的範圍? 最後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沒有詞匯可以表達。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個詞來表達,意義受到嚴格限制,一切附帶含意都被消除忘掉。在十一版中,我們距離這一目標已經不遠了。但這一過程在你我死後還需要長期繼續下去。詞匯逐年減少,意識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小。當然,即使在現在,也沒有理由或藉口可以犯思想罪。這僅僅是個自覺問題,現實控制問題。但最終,甚至這樣的需要也沒有了。語言完善之時,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話即英社,英社即新話,」他帶著一種神秘的滿意神情補充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2050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懂我們現在的這樣談話?」 「除了——」溫斯頓遲疑地說,但又閉上了嘴。 到了他嘴邊的話是「除了無產者,」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不完全有把握這句話是不是有些不正統。但是,賽麥已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無產者不是人,」他輕率地說。「到2050年,也許還要早些,所有關於老話的實際知識都要消失。過去的全部文學都要銷毀,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拜倫——他們只存在於新話的版本中,不只改成了不同的東西,而且改成了同他們原來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書籍也要改變。甚至口號也要改變。自由的概念也被取消了,你怎麼還能叫『自由即奴役』的口號?屆時整個思想氣氛就要不同了。事實上,將來不會再有象我們今天所瞭解的那種思想。正統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統即沒有意識。」 溫斯頓突然相信,總有一天,賽麥要化為烏有。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清楚了,說得太直率了。黨不喜歡這樣的人。有一天他會失蹤。這個結果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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