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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溫斯頓用一個紙夾子輕輕地擦著他的鼻子。在對面那個小辦公室中,鐵洛遜同志仍在詭譎地對著聽寫器說話。他抬了一下頭,眼鏡上又閃出一下敵意的反光。溫斯頓心裡在尋思,鐵洛遜在幹的工作是不是同他自己的工作一樣。這是完全可能的。這樣困難的工作是從來不會交給一個人負責的;但另一方面,把這工作交給一個委員會來做,又等於是公開承認要進行偽造。很可能現在有多到十幾個人在分別修改老大哥說過的話,將來由核心黨內一個大智囊選用其中一個版本,重新加以編輯,再讓人進行必要的反復核對,經過這一複雜工序後,最後那個當選的謊言就載入永久紀錄,成為真理。

  溫斯頓不知道維瑟斯為什麼失寵。也許是由於貪污,也許是由於失職。也許老大哥只是為了要除掉一個太得民心的下級。也許維瑟斯或者他親近的某個人有傾向異端之嫌。也許——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為清洗和化為烏有已成了政府運轉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所以就發生了這件事。唯一真正的線索在於「提到非人」幾個宇,這表明維瑟斯已經死了。並不是凡是有人被捕,你就可以作出這樣的假定。有時他們獲釋出來,可以繼續自由一兩年,然後再被處決。也有很偶然的情況,你以為早已死了的人忽然象鬼魂一樣出現在一次公開審判會上,他的供詞又株連好幾百個人,然後再銷聲匿跡,這次是永遠不再出現了。但是,維瑟斯已是一個非人(unperson)。他並不存在;他從來沒有存在過。因此溫斯頓決定,僅僅改變老大哥發言的傾向是不夠的。最好是把發言內容改為同原來話題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可以把發言內容改為一般常見的對叛國犯和思想犯的譴責,但這有些太明顯了,而捏造前線的一場勝利,或者第九個三年計劃超額生產的勝利,又會帶來太複雜的修改記錄工作。最好是來個純粹虛構幻想。突然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叫做奧吉爾維同志的人的形象,好象是現成的一樣,這個人最近在作戰中英勇犧牲。有的時候老大哥的命令是表揚某個低微的普通黨員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這個人的生與死是值得別人仿效的榜樣。今天他應該表揚奧吉爾維同志。不錯,根本沒有奧吉爾維同志這樣一個人,但是只要印上幾行字,偽造幾張照片,就可以馬上使他存在。

  溫斯頓想了一會兒,然後把聽寫器拉了過來,開始用大家聽慣了的老大哥腔調口授起來,這個腔調既有軍人味道又有學究口氣,而且,由於使用先提問題又馬上加以回答的手法(「同志們,我們從這個事實中得出什麼教訓呢?教訓——這也是英社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奧吉爾維同志在三歲的時候,除了一面鼓、一挺輕機槍、一架直升飛機模型以外,其他什麼玩具都不要。六歲的時候他參加了少年偵察隊,這比一般要提早一年,對他特殊照顧,放寬規定;九歲擔任隊長。十一歲時他在偷聽到他的叔叔講了他覺得有罪的話以後向思想警察作了揭發。十七歲時他擔任了少年反性同盟的區隊長。十九歲時他設計了一種手榴彈,被和平部採用,首次試驗時扔了一枚就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戰俘。二十三歲時他作戰犧牲。當時他攜帶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飛行,遭到敵人噴氣機追擊,他就身上系了機槍,跳出直升飛機,帶著文件沉入海底——這一結局,老大哥說,不能不使人感到羡慕。老大哥還對奧吉爾維同志一生的純潔和忠誠又說了幾句話。他不沾煙酒,除了每天在健身房作操的一小時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文娛活動,立誓過獨身生活,認為結婚和照顧家庭與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奉公是不相容的。他除了英社原則以外沒有別的談話題目,除了擊敗歐亞國敵人和搜捕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叛國犯以外沒有別的生活目的。

  溫斯頓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授與奧吉爾維同志特殊勳章;最後決定還是不給他,因為這會需要進行不必要的反復核查。

  他又看一眼對面小辦公室裡的那個對手。似乎有什麼東西告訴他,鐵洛遜一定也在幹他同樣的工作。沒有辦法知道究竟誰的版本最後得到採用,但是他深信一定是自己的那個版本。一個小時以前還沒有想到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已成了事實。他覺得很奇怪,你能夠創造死人,卻不能創造活人。在現實中從來沒有存在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卻存在於過去之中,一旦偽造工作被遺忘後,他就會象查理曼大王或者凱撒大帝一樣真實地存在,所根據的是同樣的證據。

  第一部 第5節

  在地下深處、天花板低低的食堂裡,午飯的隊伍挪動得很慢。屋子裡已經很滿了,人聲喧嘩。櫃檯上鐵窗裡面燉菜的蒸氣往外直冒,帶有一種鐵腥的酸味,卻蓋不過勝利牌杜松子酒的酒氣。在屋子的那一頭有一個小酒吧,其實只不過是牆上的一個小洞,花一角錢可以在那裡買到一大杯杜松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溫斯頓背後有人說。

  他轉過身去,原來是他的朋友賽麥,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也許確切地說,談不上是「朋友」。如今時世,沒有朋友,只有同志。不過同某一些同志來往,比別的同志愉快一些。賽麥是個語言學家,新話專家。說實在的,他是目前一大批正在編輯新話詞典十一版的專家之一。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小,一頭黑髮,眼睛突出,帶有既悲傷又嘲弄的神色,在他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細地探索著你的臉。

  「我想問你一下,你有沒有刀片?」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有些心虛似的急忙說。「我到處都問過了。它們不再存在了。」

  人人都問你要刀片。事實上,他攢了兩片沒有用過的刀片。幾個月來刀片一直缺貨。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一些必需品,黨營商店裡無法供應。有時是扣子,有時是線,有時是鞋帶;現在是刀片。你只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上去掏才能搞到一些。

  「我這一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了,」他不真實地補充一句。隊伍又往前進了一步。他們停下來時他又回過頭來對著賽麥。他們兩人都從櫃檯邊上一堆鐵盤中取了一隻油膩膩的盤子。

  「你昨天沒有去看吊死戰俘嗎?」賽麥問。

  「我有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可以從電影上看到吧。」

  「這可太差勁了,」賽麥說。

  他的嘲笑的眼光在溫斯頓的臉上轉來轉去。「我知道你,」他的眼睛似乎在說,「我看穿了你,我很明白,你為什麼不去看吊死戰俘。」以一個知識分子來說,賽麥思想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他常常會幸災樂禍得令人厭惡地談論直升飛機對敵人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訊和招供,友愛部地下室裡的處決。同他談話主要是要設法把他從這種話題引開去,盡可能用有關新話的技術問題來套住他,因為他對此有興趣,也是個權威。溫斯頓把腦袋轉開去一些,避免他黑色大眼睛的探索。

  「吊得很幹淨利落,」賽麥回憶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把他們的腳綁了起來,這是美中不足。我歡喜看他們雙腳亂蹦亂跳。尤其是,到最後,舌頭伸了出來,顏色發青——很青很青。我喜歡看這種小地方。」

  「下一個!」穿著白圍裙的無產者手中拿著一個勺子叫道。

  溫斯頓和賽麥把他們的盤子放在鐵窗下。那個工人馬上繪他們的盤子裡盛了一份中飯——一盒暗紅色的燉菜,一塊麵包,一小塊乾酪,一杯無奶的勝利咖啡,一片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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