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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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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一邊改正富裕部的數字一邊想,事實上這連偽造都談不上。這不過是用一個謊話來代替另一個謊話。你所處理的大部分材料與實際世界裡的任何東西都沒有關係,甚至連赤裸裸的謊言中所具備的那種關係也沒有。原來的統計數字固然荒誕不經,改正以後也同樣荒誕不經。很多時候都是要你憑空瞎編出來的。比如,富裕部預測本季度鞋子的產量是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至於實際產量提出來的數字,是六千二百萬雙。但是溫斯頓在重新改寫預測時把數字減到五千七百萬雙,以便可以象通常那樣聲稱超額完成了計劃。反正,六千二百萬並不比五千七百萬更接近實際情況,也不比一億四千五百萬更接近實際情況。很可能一雙鞋子也沒有生產。 更可能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生產了多少雙,更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你所知道的只是,每個季度在紙面都生產了天文數字的鞋子,但是大洋國裡卻有近一半的人口打赤腳。每種事實的紀錄都是這樣,不論大小。一切都消隱在一個影子世界裡,最後甚至連今年是哪一年都弄不清了。 溫斯頓朝大廳那一邊望去。在那一邊對稱的一間小辦公室裡,一個名叫鐵洛遜的外表精明、下頰黧黑的小個子在忙個不停地工作著,膝上放著一卷報紙,嘴巴湊近聽寫器的話筒。他的神情仿佛是要除了電幕以外不讓旁人聽到他的話。 他抬起頭來,眼鏡朝溫斯頓方向閃了一下敵意的反光。 溫斯頓一點也不瞭解鐵洛遜,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工作。紀錄司裡的人不大願意談論他們自己的工作。在這個沒有窗戶的長長的大廳裡,兩旁都是一間間小辦公室,紙張的悉索聲和對著聽寫器說話的嗡嗡聲連綿不斷。有十多個人,溫斯頓連姓名也不知道,儘管他每天看到他們忙碌地在走廊裡來來往往,或者在兩分鐘仇恨的時間裡揮手跺腳。他知道,在他隔壁的那個小辦公室中,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做的只是在報紙上查找已經化為烏有、因而認為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的姓名,然後把這些人的姓名刪去。這事讓她來做可說相當合適,因為她自己的文夫就在兩年以前化為烏有了。再過去幾間小辦公室,有一個名叫安普爾福思的態度溫和、窩窩囊囊、神情恍惚的人,耳朵上長著很多的毛,玩弄詩詞韻律卻令人意想不到地頗具天才,他所從事的工作就是刪改一些在思想上有害但為了某種原因仍需保留在詩集上的詩歌——他們稱之為定稿本。這個大廳有五十來個工作人員,還只不過是一個科,可說是整個紀錄司這個龐大複雜的有機體中的一個細胞。上下左右還有許許多多的工作人員在從事各種各樣為數之多無法想像的工作。還有很大的印刷車間,裡面有編校排印人員和設備講究的偽造照片的暗房。還有電視節目處,裡面有工程師、製片人、各式各樣的演員,他們的特長就是模擬別人的聲音。還有大批大批的資料員,他們的工作是開列應予收回的書籍和期刊的清單。還有龐大的存檔室存放改正後的文件,隱蔽的鍋爐銷毀原件。還有不知為什麼匿名的指導的智囊人員,領導全部工作,決定方針政策——過去的這件事應予保留,那件事應予篡改,另外一件又應抹去痕跡。 不過說到底,紀錄司本身不過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而真理部的主要任務不是改寫過去的歷史,而是為大洋國的公民提供報紙、電影、教科書、電視節目、戲劇、小說——凡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切情報、教育成娛樂,從一個塑像到一句口號,從一首抒情詩到一篇生物學論文,從一本學童拼字書到一本新話辭典。真理部不僅要滿足黨的五花八門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級的東西供無產階級享用,因此另設一系列不同的部門,負責無產階級文學、戲劇、音樂我一般的娛樂,出版除了體育運動、兇殺犯罪、天文星象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內容的無聊報紙,廉價的刺激小說,色情電影,靡靡之音,後者這種歌曲完全是用一種叫做譜曲器的特殊機器用機械的方法譜寫出來的。甚至有一科——新話叫色科——專門負責生產最低級的色情文學,密封發出,除了有關工作人員外,任何黨員都不得偷看。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又有三條指示從氣力輸送管的口子裡送了出來;不過它們都是一些簡單的事,他在兩分鐘仇恨打斷他的工作之前就把它們處理掉了。仇恨結束後,他又回到他的小辦公室裡,從書架子上取下新話辭典,把聽寫器推開一邊,擦了擦眼鏡,著手做他這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工作是溫斯頓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單調枯燥的例行公事,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難複雜的工作,你一鑽進去就會忘掉自己,就好象鑽進一個複雜的數學問題一樣——這是一些細膩微妙的偽造工作,除了你自己對英社原則的理解和你自己對黨要你說些什麼話的估計以外,沒有什麼東西可作你的指導。溫斯頓擅長於這樣一類的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改正《泰晤士報》完全用新話寫的社論。 他現在打開他原先放在一邊的那份指示。上面是: 泰晤士3.12.83報道老大命令雙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用老話(或者標準英語)這可以譯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報》報道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極為不妥,因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寫,在存檔前將你草稿送上級審查。 溫斯頓讀了一遍這篇有問題的報道。原來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揚一個叫做FFCC的組織的工作的,該組織的任務是為水上堡壘的水兵供應香煙和其他物品。有個名叫維瑟斯同志的核心党高級黨員受到了特別表揚,並授與他一枚二級特殊勳章。 三個月以後,FFCC突然解散,原因未加說明。可以斷定,維瑟斯和他的同事們現在已經失寵了,但是在報上或電幕上對此都沒有報道。這是意料中事,因為對政治犯一般並不經常進行公開審判或者甚至公開譴責的。對成千上萬的人進行大清洗,公開審判叛國犯和思想犯,讓他們搖尾乞憐地認罪然後加以處決,這樣專門擺佈出來給大家看,是過一兩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較經常的是,乾脆讓招黨不滿的入就此失蹤,不知下落。誰也一點不知道,他們究竟遭到什麼下場。有些人可能根本沒有死。溫斯頓相識的人中,先後失蹤的就有大約三十來個人,還不算他們的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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