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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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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們住這邊,湯姆住在那一邊。兩邊之間只有羊,別的什麼也沒有。」 費伯點點頭。好啊——真是太妙了。一個女人,一個殘疾人,一個孩子和一個老頭……想著想著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又強壯了許多。 「怎麼同大陸上聯繫呢?」費伯在問。 「有小船來往,兩週一次。星期一船該來了,可是這風暴不停怕是來不了了。湯姆的屋裡有台發報機,不過,不到緊急情況我們並不用。比如,假使我認為現在有人可能要尋找你,或者是你需要緊急治療,那我就得用發報機了。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沒這個必要。也沒有什麼作用,這風暴不停,不會有人能到島上來接你走的。風暴一停,小船總要過來的。」 「說得很對。」費伯不動聲色地說,掩飾著心中的喜悅。其實,他腦中在思考著如何與德國潛艇取得聯繫。他先前已經看到,羅斯家的起居室裡有一台普通的收音機,必要時,他能臨時改裝成發報機。現在,湯姆那裡有合適的發報機,事情就簡單得多了……「湯姆要發報機有什麼用呢?」 「他現在還是皇家觀察部隊的成員。阿伯丁那兒在1940年7月遭到了轟炸,當時因為沒有空襲警報,有50人傷亡。從那時起,他們就吸收了湯姆。好在他的聽力比視力強。」 「我以為,轟炸機是從挪威起飛的。」 「我也這樣看。」 露西站了起來。「到另外的房間去吧。」 兩個男人跟著她一起走。費伯既不感到虛弱,也不感到頭暈。他拉住起居室的門,好讓戴維搖著車進去。戴維把輪椅搖到了爐子旁邊。露西讓費伯喝白蘭地,他謝絕了。她給丈夫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 費伯靠在椅子上,認真打量著他們。露西的確引人注目:蛋形臉,機靈的琥珀色大眼睛非同尋常,頭髮深紅色,很濃密;上身穿男式的漁民毛衣,下身穿寬身褲,體態豐滿,綽約多姿。如果穿上絲綢長襪,加上女禮服,她可能極其嫵媚動人。戴維同樣很英俊——只是下巴上留下了很深的鬍鬚青印,否則幾乎是很漂亮的。他的頭髮近似黑色,皮膚看上去像是生活在地中海沿岸一帶的人。如果他的腿和臂膀相稱,那他一定身材高大。費伯覺得,他那雙臂膀一定很有力量,因為多年來搖著輪椅肌肉受到了鍛煉。 一對漂亮的夫妻——可是他們之間一定出了什麼嚴重的差錯。費伯對於婚姻不能說是專家,但是他在審訊技巧方面受過訓練,懂得肢體表達的那種無聲的語言——他能從細小的動作上瞭解一個人是擔驚受怕還是充滿信心,是躲躲閃閃還是有意作假。露西和戴維很少看對方,誰也不碰誰。他們倆和他談得多,而彼此之間談得少。他們互相兜著圈子,就像火雞一樣,總要設法使自己的前面有幾平方英尺的空地。他們關係緊張,而且情況嚴重。就像丘吉爾和斯大林,不得不暫時並肩作戰,而把很深的敵意壓抑在心裡。費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創傷使得他們之間有了距離。這小房間雖然很舒適,鋪著地毯,粉刷得很亮堂,有飾著花卉圖案的扶手椅,有明亮的爐火,鏡框裡是水彩畫,可是它肯定像個壓力鍋,裡面儲存的是感情的壓力。他們的生活很孤單,做伴的只是一位老人,一個孩子,兩個人之間又是這樣……他不禁想起在倫敦時看過的一場戲,作者是美國人,是個叫田納西什麼的—— 戴維突然咕咚一口喝完了白蘭地,說道:「我得睡覺了,背有點疼。」 費伯站起來,說:「抱歉,讓你們老陪著我。」 戴維擺擺手,要他坐下。「沒什麼。你今天睡了一整天——不一定馬上又要回去睡覺。另外,我相信露西也想聊一聊。就是我這背,真是有點兒虧待了它——你知道,人的背就是用來分擔腿的擔子的啊。」 露西說:「今晚你最好服兩片藥。」她從書架頂上拿了藥瓶,抖出兩片藥遞給了丈夫。 他不用喝水,把藥片吞了下去。「我走了,晚安。」他搖著輪椅出了門。 「晚安,戴維。」 「晚安,羅斯先生。」 稍停了片刻,費伯就聽到戴維拖拖拉拉上樓的響聲,他很奇怪,不知戴維怎麼上的樓。 露西說話了,好像為了掩蓋戴維上樓的響聲。「貝克先生,你住在哪兒?」 「請叫我亨利吧。我住在倫敦。」 「我多年沒去倫敦,大概被炸得所剩無幾了吧。」 「變化是有的,不過也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糟。你上次離開倫敦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1940年。」她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到了這個島上以後,只離開過一次,那是因為要生孩子。這年頭出門走動不容易,是吧?」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呢?」 「噢——」她坐下來,呷了一口酒,眼睛盯著爐火。 「也許我不該——」 「沒關係。我們結婚的那天,出了車禍。戴維因此而喪失了兩條腿。他一直在參加訓練,要當一名戰鬥機駕駛員……我想,我們倆當時都想遠走。這可能是個錯誤的選擇。不過,人們都說,那時這似乎是好主意。」 「一個健康的人也正因此而產生了怨恨。」 她迅速瞪了他一眼。「你這個人看問題多尖銳。」 「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他的口氣很平靜,「你也正因此而感到不幸福。」 她眨了眨眼睛,很不自然。「你瞭解得太多了。」 「這不是難事。既然這兒不好,為什麼還繼續呢?」 「不知該怎麼同你說才好。」——要麼是她自己有難處,因為她對他談話已經太坦率了。「陳詞濫調你想聽嗎?他以往的樣子……結婚發誓……孩子……戰爭……不知有沒有別的方法回答你,我實在找不到恰當的字眼。」 「或許用內疚來表達很恰當。」費伯說,「而你還在想著和他分離,對不對?」 她對著他發愣,慢慢地搖了搖頭,問他:「你看問題怎麼這樣深刻?」 「你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四年,已經喪失了掩飾自己的那一套本領。再說,從表面現象也很容易看出來。」 「你結婚了嗎?」 「沒有,這是實話。」 「為什麼不?我認為你該結過婚了。」 現在是費伯回避問題了,他兩眼盯著爐火。問得有道理,為什麼不結婚呢?他對自己一向的回答是因為職業的原因。這種話當然不能作為對她的回答。而且不管怎麼說,他也答得太隨便了:「要說愛一個人愛到那種程度,我自己都不相信。」他意識到自己一點也沒有考慮,話就脫口而出,心裡很是吃驚,他也懷疑這話是不是真實。稍停了片刻,他又感到很費解:他以為他在麻痹她的時候,她怎麼會讓他失去了警惕。 雙方都沉默了一會。爐火漸漸熄滅了。三三兩兩的雨滴沿著煙囪落在快要熄火的煤塊上,濺出了噝噝的響聲。看樣子,風暴還不會停下來。費伯不知不覺地回想到他最後一次接觸的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宇?叫格特魯德。那雖是七年前的往事,但此刻在若明若暗的爐火前,他還記憶猶新:圓圓的德國人面孔、金髮碧眼、誘人的胸脯、臀部過於寬大、胖胖的腿、難看的腳;說起話來就像特快的火車;情欲似火……她對他很推崇,誇他頭腦靈(她說的),對他的身子頂禮膜拜(這話她沒有必要說)。她曾為流行歌曲填詞,還念給他聽,那是在柏林一個很不像樣的地下室裡。那種職業無利可圖。現在,他回憶起來一切還栩栩如生:在那污穢的房間裡,她裸著身子躺在那兒,慫恿他,要他放肆……他輕輕搖了搖頭,抖掉那已逝的往事。自從發誓不結婚以來,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往事。往事如煙,令他煩惱。他看看露西。 「你陷入了沉思。」她笑了笑說。 「過去的事。」他說,「這種有關愛情的談論……」 「我不該讓你感到有負擔。」 「沒有。」 「幸福的往事嗎?」 「的確是。你呢?剛才你也在沉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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