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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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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笑著說:「別傻了,他不會傷害我們的。他病得很厲害,幾乎連行動都不方便。」 「他是什麼人?」 「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的船出了事。我們應當照應他,等他身子好些回到大陸去。這人挺好的。」 「是不是我叔叔?」 「不過是個生人。小喬,快吃飯吧。」 小喬那副樣子很失望。他曾經見過一位叔叔。他以為像叔叔一類的人給他他喜歡吃的糖果,而不給他錢,因為他要錢沒有用。 戴維吃過早飯就穿上了雨衣。這種雨衣帶有袖子,頭頂部分開了一個孔,像帳篷一樣套在身上,既可以為他擋雨,又能把輪椅的大部分都遮蓋起來。他還戴了防水帽,帽帶系在下巴上。他吻了小喬,和露西道了聲再見。 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吉普車的響聲,便走到窗前,眼看著戴維冒雨把車開走了。道路泥濘,只見車子的後輪在打滑。他要當心才是啊。 她轉身看著小喬,見他用麥片粥和牛奶在臺布上畫畫。他說:「這是一隻狗。」 露西打了他的手。「多邋遢!」孩子立刻表現出又生氣又不服氣的樣子。露西心想,他多麼像他的父親:父子倆都是微黑的皮膚,頭髮也幾乎都是黑的,而且在生氣的時候連消氣的方式也相同。不過,小喬經常開懷大笑——他也繼承了露西家裡的一些特點,真是謝天謝地。 她在遐想中發愣,小喬卻以為她在生氣,趕忙說:「對不起。」 她在廚房的洗滌槽那兒把小喬的手洗洗乾淨,然後收拾了餐桌,又想到樓上那位陌生人。現在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看樣子他不會死。她便對他產生了許多疑問:他是什麼人?從哪兒來?在大風暴中他幹些什麼?他有家小嗎?他身穿工裝,生的是職員的手,操的是倫敦附近的口音,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些倒挺有趣的。 接著她又想到:假如她住在別的地方,對這樣一個突然來的陌生人就不會這麼隨便地接收下來。她可能會想到:他是個逃兵,或者是罪犯,甚至有可能是逃跑的戰俘。可是一個住在這樣的島上的人,不會想到別人可能帶來威脅,只會想到對其友好。能看到一張新鮮的面孔多麼令人愉快,心存懷疑似乎不知好歹。也許——有那麼一種令人不愉快的念頭——她比大多數人更願意歡迎漂亮的男人……她從腦海裡排除了這種念頭。 糊塗,糊塗!他身體那麼疲倦,又在生病,不可能對別人有什麼威脅。就是住在大陸上,對於一個渾身水淋淋、髒乎乎的人事不知的人,誰會把他拒之門外呢?等他恢復好身體以後,可以問問他的情況。如果到這兒來的經過他敘述得不合情理,他們可以在湯姆那兒發電報向大陸報告。 她搞好了清潔工作以後,就輕輕地上了樓去看看他。他睡在那兒,臉對著門。她一進門,他忽然睜開了眼睛,一時間又露出擔驚受怕的神情,如先前一樣。 「沒什麼,」露西小聲說,「只是過來看看你是不是平安無事。」 他一聲不吭,閉上了眼睛。 她又下了樓,給自己,也給小喬穿上了油布雨衣和膠皮長統靴,兩人一起出了門。外面仍然大雨如注,狂風怒吼。她看了看屋頂,大風果然吹掉了一些石板瓦。她冒著巨風,往懸崖頂那兒走。 她緊緊拉著小喬的手——大風很容易把他卷走。走了一會,她又很後悔,真不該出門。她的雨衣領口、長統靴口都灌進了雨水,小喬一定也遭了雨淋。既然已經淋濕了,就乾脆再濕一會吧,她想去海灘。 可是,走到斜坡頂那兒,她意識到下海灘是不可能的了。那條木頭鋪的道本來就很窄,大雨又使路變得很滑。這麼大的風,走起路來很可能失去平衡而跌落在離高坡有60英尺的海灘上。她只好用眼睛看看來滿足自己的願望了。 景色多麼壯麗! 像小屋一樣大的巨浪一個接一個地奔騰,撞到海灘時,浪頭更高,曲線形的浪峰看上去宛如一個問號。接著,巨浪憤怒地撞擊著懸崖腳下,浪花飛騰,濺到了崖頂,露西慌得連連後退,而小喬卻高興得大喊大叫。狂風和巨浪幾乎淹沒了所有的聲響,她什麼也聽不到,只能聽到孩子的笑聲,因為小喬早已爬到了她的懷裡,而且嘴巴離她的耳朵很近。 在懸崖絕壁邊停留片刻,觀看和傾聽狂風巨浪在奔騰、在咆哮、在飛濺,心清是何等激昂。此時此刻她既感到險象叢生,又覺得安然無恙;既冷得哆嗦,又畏懼得冒汗。這感覺令人激動,而這種激動的感受在她的生活中已不可多得。 由於擔心小喬的健康,她準備往回走,這時忽然看到了那條小船。 當然,那已經不再像一條船了,這也確實令人震驚。船所剩無幾,只有甲板上大塊大塊的木板和船的龍骨。它們散落在岩石上,從懸崖頂向下看去,仿佛是從上面扔下的一根一根的火柴杆子,四處飄蕩。露西意識到:那條船還很大,一個人固然也能駕駛,但很不容易。海浪把船損壞到那種程度,令人望而生畏,你很難找到連在一起的兩塊木板。 那個陌生人怎麼可能還活著逃離了船? 想想海浪和礁石可能給人身造成的危害,她不寒而慄。她這種情緒的突變,小喬發覺了,就湊到她耳朵跟前,說道:「快回家吧。」她很快就離開了懸崖,沿著泥濘的道路,急急忙忙趕回自己的小屋。 一進門,他們都把濕透了的雨衣、帽子和靴子統統脫下來,掛到廚房裡烘。露西又上了樓,再次看看那位陌生人。這一回他沒有睜開眼睛,似乎睡得很安寧。可是她有一種感覺:他先前並沒有睡,是聽到了她上樓的響聲,在她開門之前才假裝睡著的。 她把浴盆裡放了熱水。她和孩子身上已經濕透了。她脫下小喬的衣服,把他放在浴盆裡,然後在一時衝動之下,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下,和孩子待在一起。熱氣騰騰的好舒服。她閉上眼睛,全身鬆弛。他們待在屋裡,又溫暖又自在,任憑風暴猛擊那堅固的石牆,感覺多麼美妙。 在突然之間,生活變得有趣了。一夜間刮了一場風暴,輪船遇難,出現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這是在海島上生活三年以來……她希望陌生人快點醒來,以便瞭解他的情況。 這時已到做中飯的時候了。她還有些羊脯肉可以燉一燉。她出了浴室,用毛巾把身子輕輕擦了一遍。小喬在玩著洗澡玩具,那是一隻橡皮貓,已給他咬得亂七八糟。露西在鏡子裡察看腹部因懷孕而留下的那些萎縮紋。這些紋路已漸漸淡化,但不可能完全消失。不過,全曬黑了也就消失了。她不禁笑了起來,真是妄想!再說,誰還對她的肚子那麼感興趣呢?只有她自己。 小喬問:「我能不能多待一分鐘?」他就喜歡說「多待一分鐘」,可是,他的「一分鐘」就意味著大半天。 「等我把衣服穿起來。」她說著就把毛巾掛在杆子上,然後往門口走。 那位陌生人就站在門口,看著她。 他們面面相覷。說來很奇怪——露西後來回想著,當時她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他看她時,那種表情裡沒有威脅,沒有邪念,也沒有嘲笑。他沒有看她的腹部,甚至也不看她的乳房——只看她的面孔,看到她的眼睛深處去。她也看著他,多少有點震驚,但並不感到尷尬,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為什麼沒有驚叫,沒有用雙手捂著自己的面孔,也沒有當他的面砰的一聲關上門。 他的目光裡的確流露出一點什麼——這或許是她在想當然,不過她看到那目光中有一種讚美之情,稍稍閃出一種可信賴的幽默,還有一點兒哀戚,然後那種僵局打破了:他轉過身,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不一會兒,露西就聽到他身子壓在床上時彈簧發出的嘭嘭響聲。她說不清為什麼感到特別內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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