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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漸漸地,他失去了理智的思維。在幻覺——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空想中,他看到了先前在海灘上向他調情的女郎。她還是穿著游泳衣,在漁船那震顫著的甲板上往他這兒走,眼看著越走越近,可是始終到不了他的跟前。他知道,只要她到了他伸手可以拉到的地方,他那僵屍般的手就會離開舵輪,向她伸去。因此,在她面帶微笑、扭著屁股走來時,他連連叫喊:「夠不到,夠不到。」他很想鬆開舵輪,讓自己和她靠近,可是大腦深處有什麼在告誡他:他只要動一動,就永遠不會到她面前。他只好邊等邊看,不時地以微笑向她回報,甚至閉上眼睛還能看到她。

  此刻他的知覺時有時無,思維也漸漸飄逝。開始時不見了大海和小船;接著那位女郎逐漸隱退;後來他猛然驚醒,發現自己仍然站在那兒,雙手仍然抓住舵輪,他仍然活著——這一切都令他難以置信。這一小會兒,他竭力想保持清醒的意識,可是終究抵擋不住心力交瘁。

  他處在最後的清醒時刻,有一次他看到波濤夾著小船朝著一個方向滾動。又是一陣閃電,就見到小船的一側聳立著一片巨大的黑團塊,那是高到不可思議的巨浪——不對,那不是巨浪,是一堵懸崖……他立刻意識到陸地就在附近,但接著便滋生了畏懼的心理,擔心小船會被峭壁撞得粉身碎骨。他一時糊塗,竟拉了啟動器,然後又慌忙去抓舵輪,可已經抓不到了。

  又一個浪頭襲來,先把小船掀起,然後又像拋不要的玩具一樣將它拋下。船在空中往下落,費伯的一隻手仍然抓著舵輪,他看到浪穀下的礁石伸了出來,形狀就像匕首,小船准會被刺穿……但是,船身恰好從礁石邊擦去,蕩開了。

  這時海浪有所減小,但接下來的浪濤對小船的龍骨仍然是一種威脅。小船猛地沉下浪谷時,費伯聽到龍骨斷裂的響聲猶如爆炸一樣。他知道小船到了末日……

  等到海水退落時,費伯才明白過來:龍骨的斷裂是因為小船撞到了……陸地。又一道電光閃亮了,費怕驚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有想到,電光中露出了一片海灘。海水衝擊著甲板,這只損壞了的小船被浪濤舉起,巨浪把費伯擊倒在地板上。但在這閃電照耀、亮如白晝的一瞬間,費伯看清了周圍的一切。這片海灘很窄,海浪徑直碰撞在懸崖上。靠他的右面有一個碼頭,在碼頭與懸崖頂端之間有個像橋一樣的東西相通。他知道,他如果棄船往海灘上跑,那麼下一個巨浪將以成噸成噸的海水把他砸死,或者讓他的腦袋像雞蛋一樣在懸崖上砸開花。但是,他若乘兩個浪頭之間的空隙到達碼頭,還或許可以沿著橋爬一截路,這樣海浪就襲擊不到他。

  接下來,海浪撕裂了小船的甲板,仿佛造船的材料不是堅實的木板而是香蕉皮。小船在費伯的腳下完全散了。他發現,撞在懸崖的海浪回退時把他也往後拉。他拼命站直身子,可是兩條腿就像被果凍粘住了,毫無力氣。他突然拔腿往碼頭跑,淺海灘那兒還濺起了水花。雖然只跑了幾碼遠,卻是他平生最吃力的一次體力消耗。他恨不得癱倒,在水中休息而死去,但是他還是把身子挺直,猶如當初贏得5000米賽跑一樣,一鼓作氣沖到碼頭上的一根柱子那兒。他往上爬,雙手緊緊抓住木板,指望休息片刻能恢復力量。他身子慢慢向上引,下巴漸漸接近木板的邊緣,接著,雙腿猛地向上一跨,翻了個身,終於滾到了碼頭上。

  他直起身子,這時海浪又襲來。他向前猛撲,海浪還把他往前推了幾碼,推得他撞到了木板上。他的嘴裡灌了海水,眼冒金花。等背上的海水退去以後,他想振作精神繼續前移,可是卻鼓不起勁來。他感到身子像是被什麼無情的東西往後拖著,狂風又突然向他襲擊過來。他決不能……媽的,現在決不能。他聲嘶力竭地大罵風暴和大海,大罵英國和用西瓦爾·戈德利曼。他忽地站起身來,拼命跑啊,跑啊,離開大海往那個斜坡上跑。他閉上眼睛,張著嘴,像個瘋子。他就是炸了肺、斷了骨頭也要跑。他沒有明確目標地往前跑,只知道腳不能停,一直跑到失去知覺就拉倒。

  坡道很長,又很陡。一個身強力壯的人,如果一直在訓練並且休息了以後,也許能一直跑到頂;一個奧林匹克運動員,如果很累,或許只能跑到半途;一個普通的40歲的人,也許只能跑一兩碼。

  費伯跑到了坡頂。

  離坡頂還剩下最後1碼時,他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像是輕微的心臟病發作。他失去了知覺。但是他還支持著咚咚跑了兩步,終於在潮濕的草坡上摔倒。

  他根本不知道在那兒躺了多久。他睜開眼,狂風仍然在咆哮,但天已破曉,只見離他幾碼遠的地方有幢小房子,裡面像是有人居住。

  他用雙膝開始往小屋大門那兒爬行,那是長路漫漫、沒完沒了的爬行。

  第十八章

  德國505號潛艇兜了個無味的圈子。強大的柴油發動機慢條斯理地嚓嘎嚓嘎響著,潛艇就像只沒有牙齒的灰色大鯊魚在深海裡前進。艇長沃納·希爾海軍少校正在喝代用咖啡,儘量減少抽煙的次數。潛艇出航已經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白天和一個漫長的夜晚。接受這一次的任務,他很不樂意。他是個作戰人員,而待在這樣的海底裡無仗可打。對於那位沉默寡言的反間諜機關的官員,他十分反感。那人生得一雙狡詐的藍眼睛,就像小說書描寫的那種樣子。他是潛艇上一位不受歡迎的客人。

  諜報人員沃爾少校此時坐在艇長的對面。那副神情就好像永遠不知疲倦,真討厭。那雙藍眼睛滴溜溜地轉,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卻始終不動聲色。在海底下生活很艱苦,可是他的軍服從不打皺。他很準時地每隔20分鐘抽一支煙,抽得剩下四分之一英寸長的煙頭時就扔掉。希爾真想把煙戒掉,那樣既可以執行規定,也可以不讓沃爾抽煙。可是他自己就煙癮很大。

  希爾對諜報人員一向很反感,總覺得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收集他的情報。他也不喜歡與反間諜機關的人共事。他的潛艇是用於打仗的,而不是在英國海岸區鬼鬼祟祟地兜圈子,等著接秘密間諜的。在他看來,動用這樣一艘造價昂貴的潛艇——且不說艇上的精幹人員——去等待一位可能不會露面的間諜,這顯然是瘋狂的冒險之舉。

  他喝完了咖啡,一臉怪相地發牢騷:「這種咖啡真該死,喝了叫人噁心。」

  沃爾毫無表情地對他看了一會兒,一聲不響。

  總是那麼陰陽怪氣,讓他媽的見鬼去吧。希爾在座位上動了動身子,顯得很不耐煩。要是在輪船的駕駛室裡,他一定要來回踱步。可是,待在潛艇上的工作人員懂得:要避免不必要的移動。到後來他開了口:「你知道,天氣這麼惡劣,你的人不會來的。」

  沃爾看看手錶,不慌不忙地應道:「要等到早晨6點。」

  這話並不是命令——沃爾不能向希爾下達命令;但是那種直截了當的陳辭對一個高級軍官來說仍然是一種蔑視。希爾把自己這種看法告訴了沃爾。

  沃爾說:「我們倆都要執行命令。你知道,這是來自很高的權力機關的命令。」

  希爾控制住一肚子的火氣。年輕人所說的顯然很在理。希爾會服從他的命令,但是回到港口他要報告:沃爾不服從指揮。其實那麼做並沒有什麼用。15年的海軍生涯使希爾懂得:司令部那些人本身就是法令……「好吧,即使你的人很傻,今天晚上能冒險出海,但是憑他的海上經驗顯然難以在這種惡劣天氣下倖存。」

  沃爾還是以毫無表情的目光盯著他,以此作為回答。

  希爾對無線電發報員叫著:「維斯曼!」

  「長官,什麼信號也沒有。」

  沃爾說:「我有一種感覺,幾個小時以前,我們聽到一陣嗡嗡聲,那是他發的信號。」

  「長官,如果是他的信號,那他離聯絡地點還很遙遠。」發報員說,「我以為那似乎更像是閃電。」

  希爾還補充說:「如果不是他,那就不是了;如果是他,那他現在已經淹死了。」

  「這個人你不瞭解。」沃爾說了一聲。這一次,他的語氣裡竟然有了激動的情緒。

  希爾沒有回答。發動機的聲音稍稍變了樣。他覺得他能辨別出有一種輕微的摩擦聲。返航途中,這種響聲要是繼續增大,那他到了港口就要對船做一番檢查。無論如何,他還是檢查一下為好,免得下次航行又同死不吭聲的沃爾少校在一起。

  一名海員探頭問道:「長官,要不要咖啡?」

  希爾搖著頭。「再喝就要尿咖啡了。」

  沃爾說:「我要。」說著他就掏出了一支煙。

  希爾見他掏煙就看了看表,已是6點10分。沃爾少校真夠精明,本來在6點就該點燃那支煙,為了使潛艇多等片刻,他竟推遲了抽煙的時間。

  希爾下令:「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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