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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們有許多人的確都希望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戴維說,特別強調了「希望」。

  露西立即明白過來,麻煩也正在這裡。她把話題撂開,把殘疾的丈夫推進他們的新居。

  當醫院心理學家要見露西時,她立刻就想到:戴維可能受到腦損傷。實際並非如此。「他的頭部僅僅是靠左太陽穴那邊擦破了一點,」心理學家接著說,「但是,他失去了雙腿,這是一種創傷,對他的心靈會產生什麼影響,現在還無法預料。他不是很想當一名駕駛員嗎?」

  露西沉思了片刻,答道:「他有點膽怯,但我認為他仍然很想駕駛飛機。」

  「那麼,他需要的是信心,是支持,這些你能給他。還要耐心。有一點我們可以預料:有一段時間他將會有怨恨情緒,脾氣也不好。他需要愛撫,需要休息。」

  但是,來到小島的頭幾個月,他似乎既不想被人愛撫,也不想休息。他不與她做愛,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痊癒以後。可是他也不想休息。他一心忙著幹牧羊的活兒,把輪椅放在吉普車後,駕著車子在小島上四處奔馳。在比較危險的懸崖周圍,他建起了柵欄。他持槍射雕。湯姆的狗伯特賽眼睛漸漸失明,他幫助湯姆重新訓練了一條狗。他放火燒掉了歐石南。到了春天,每天晚上他都出門接生小羊羔。有一天,他把湯姆房子附近的一棵老大的松樹放倒,花了14天時間剝樹皮,然後把樹砍成搬得動的木柴,又用車子裝回去作為柴火。他真的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得到了樂趣。他學會把自己緊緊縛在輪椅上,在舞動斧頭或大錘時讓身子穩住不動。他雕刻了一對瓶狀體操棒,湯姆那裡無活可幹時,他就用體操棒鍛煉,一干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的臂膀和背部的肌肉幾乎變了形,與那些贏得健美比賽的人很相似。

  露西本來生怕他整天坐在爐火前,為自己的厄運思前想後,現在她倒也不是不高興。她雖然對他那種幹活的方式有點擔心,因為他顯得過於迷戀,但是他那樣做至少不是在無所事事地混日子。

  聖誕節那天,她對他說了懷孕的事。

  這天早上,她送了他一把電鋸,他送了她一匹絲綢。湯姆過來吃晚餐,他們一塊兒吃他獵獲的一隻野鵝。喝過茶以後,戴維開車送牧羊人回家。回來時,露西開了一瓶白蘭地。

  她說:「我還要送你另外一件禮物,但是不到5月你不能打開。」

  他哈哈大笑。「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呀?我出門那會兒,你到底喝了多少白蘭地?」

  「我懷了孩子。」

  他對著她發愣,笑聲和笑容都消失了。「我的天,這正是我們需要的呀。」

  「戴維!」

  「啊,看在上帝的分上……究竟是什麼時候懷的?」

  「要算出日子來,並不難,是不是?」她答道。「肯定是婚禮前一周的事。經歷了那次車禍,居然還安然無恙,真是奇跡。」

  「找過醫生嗎?」

  「嗨——什麼時候找的?」

  「既然沒找,你就能肯定?」

  「哦,戴維,別這麼叫人煩了。我能肯定,因為我的例假已經停止,乳頭脹痛,一到早上就嘔吐,腰圍比原來增加了4英寸。你只要對著我看看,還能心中無數嗎?」

  「說得對。」

  「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應該感到興奮呀!」

  「啊,的確是。或許我們會生個兒子,我能帶他散步,和他一起踢足球;他長大了,也想像他爸爸那樣,是個戰鬥英雄,沒有雙腿,讓人笑掉大牙!」

  「啊,戴維,戴維,」她輕聲說著,便在輪椅前跪了下來,「戴維,你別這麼想。他會尊重你。他尊重你,因為你在生活上重整旗鼓,因為你在這輪椅上能幹兩個人的活,因為你以勇敢的精神和樂觀的態度對待殘疾,因為——」

  「別來這一套恭維吧,」他怒氣衝衝地打斷了她,「你說起話來就像個道貌岸然的牧師。」

  她站起身子,說:「算了吧,你別這個樣子,似乎全都怪我。你要知道,男人總可以有點戒備吧。」

  「燈火管制,車輛看不見,怎麼戒備!」

  這樣的交鋒很無聊,雙方都清楚。因此露西不再吭聲。此時想想聖誕節的一切似乎毫無新鮮之感:貼在牆上的彩紙片、擺在一角的聖誕樹、廚房裡即將清除的吃剩的鵝——所有這些與她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漸漸地,她感到困惑了:這個男人似乎並不愛她、並不想她懷有孩子,她和這樣的人一起待在這淒涼的小島上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怎麼就不能——為什麼不能——是啊,她可以……但是她又意識到:她無處可去,生活只能如此,她只能是戴維·羅斯夫人,改變不了。

  到後來,戴維說:「好了,我要睡覺了。」他自個兒把輪椅搖到客廳,下了車,背對樓梯往上爬。地板的響聲、上床時發出的咯吱聲、脫下的衣服扔到角落的撲通聲,最後人躺倒在床、拉毯子蓋在身上時床上彈簧發出的響聲——這一切,她全聽到了。

  但是,她仍然沒有流淚。

  她對著那瓶白蘭地,沉思著:此刻只要把這酒全部喝光,再洗個澡,到明天早上,我就不再是個孕婦了。

  她思索了好半天,終於有了主見:如果沒有戴維、沒有這個小島、沒有孩子,生活將更加糟糕,因為那樣的日子一定會很空虛。

  因此,她沒有哭,沒有喝酒,也沒有離開小島,而是到了樓上,上了床,在已經睡著的丈夫身旁躺下。她沒有睡,聽著呼呼的風聲,控制著自己什麼也不想,後來漸漸聽到海鷗的叫聲,看到在灰濛濛的雨中,黎明悄悄地降臨在北海,小臥室裡露出了淡淡的寒光。到後來,她終於睡著了。

  到了春天,她已經平靜下來,一切的恐懼似乎都推到孩子降臨以後的時光了。陽春二月,冰雪消融,她在車棚和廚房門前之間的那片土地上栽花種菜,並不指望它們能成活。她把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並且對戴維說,在8月之前,若他還想打掃房子,就要自己動手。她給母親寫了信,幹了許多針織活兒,以郵寄的方式訂購了許多尿片。家裡人建議她回家生孩子,可是她心裡清楚,她擔心一旦回了家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她夾著一本講述鳥類的書,在沼澤一帶開始漫長的步行,後來因身子越來越重,不能遠行才停了下來。她把白蘭地保存在戴維從不使用的櫥子裡,每當情緒低落時就對著那瓶酒看一看,因為那能使她想起幾乎失去的東西。

  臨產前的三個星期,她乘船到阿伯丁去。戴維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送行。大海上波濤洶湧,她和船主都非常擔心,生怕還沒有駛到大陸孩子就生在船上。她住在阿伯了醫院,過了四個星期,她還是乘著那條漁船,抱著孩子回到家裡。

  對這種事戴維一竅不通。在她看來,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如母羊產小羊一樣簡單。攣縮的痛苦、肌肉伸張那種難以想像的不適以及產後的酸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清楚那些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護士是多麼專橫,她們不要你碰一碰你的嬰兒,因為你沒有她們那樣動作輕快而富有成效,不像她們那樣受過訓練,所用的東西都經過了消毒。而戴維只看到:你出去時挺著肚子,回來時抱著個白布包著的又漂亮又結實的小男孩,他說:「就叫他喬納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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