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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德利曼不再和那人說話,回想起自己有一年4月的一件往事。那是在德軍後方的法國領土內,當時他潛伏在一棵梧桐樹高高的樹枝上,思念著英格蘭。透過籠罩在一條溪穀上的寒冷的迷霧,他極力向遠方眺望。可是他看到的東西全都很模糊,迷茫不清,即使用望遠鏡也無濟於事。他正想下去往前再走一兩英里,忽然有三個德國士兵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坐在梧桐樹周圍抽煙。過了一會兒,他們掏出撲克牌來玩耍。年輕的珀西瓦爾·戈德利曼知道,他們設法偷偷開了小差,到這兒來消磨時光。他只好待在樹上,連動也不敢動,到後來身子發抖,肌肉痙攣,膀胱脹得好像要爆炸一樣。這時他掏出手槍,對準湊在一塊兒的三顆腦袋,把他們一個一個地崩了。那三個德國兵在賭牌,又笑又罵,就這麼送了命。要說殺人,他這是第一次,當時想殺人僅僅是因為他要撒尿。

  戈德利曼在冰涼的水泥站台上動了動身子,不再回憶那些往事。地道那兒吹來了一陣暖風,接著便有一列火車進了站。下車的人各自找個地方,再靜心等待。戈德利曼聽著他們的議論。

  「丘吉爾的無線電廣播演說,你聽了沒有?我們在收聽韋林頓公爵的講話。傑克·桑頓那個老傢伙在大聲疾呼,真是又笨又蠢……」

  「牛排那麼長時間不見有售的,我都忘了它究竟是什麼滋味……葡萄酒委員會預感到戰爭臨頭,趕忙買進了兩萬打,我的天哪……」

  「對,是一次很平靜的婚禮。你要是不知道第二天能給你帶來什麼,何必要等呢?」

  「沒有,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彼得根本就沒有回來……」

  「駕駛員」遞過來一支煙,戈德利曼沒有接受,而是掏出了自己的煙斗。有人在放聲高唱:

  燈火管制人員邊走邊叫,

  「媽,趕快拉下窗罩——」

  「看,你是在暴露目標。」

  我們呼喊「沒關係。」啊!

  布朗媽媽,我們高興又快樂……

  歌聲在人群中回蕩,到後來人人都在唱。戈德利曼也跟著唱。他知道這是一個民族打了敗仗而以歌聲來掩飾其畏懼心理,正如有人夜間經過墓地以吹口哨來給自己壯膽一樣。他知道自己對倫敦及倫敦市民突然萌生的感情,正如群眾的激動情緒一樣,只有短暫的瞬問。他並不相信自己內心裡發出的呼喚:「這,這就是戰爭,這就是值得為之奮鬥的戰爭」;他清楚這一點,但並不在意,因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感到全身激動,是充滿友愛的激動,他很喜歡。

  解除警報聲響了以後,人們上了臺階,來到大街上,戈德利曼找了個電話亭,打電話問特裡上校他什麼時候可以著手工作。

  第三章

  費伯……戈德利曼……他們分別是三角關係中的兩個角,等到關鍵的一天,會有主角來完成這個三角關係。而擔當主角的戴維和露西此刻正在鄉間小教堂裡舉行婚禮。這是一座古老而又美麗的教堂,墓園一帶野花叢生,周圍有幹砌的圍牆相繞。當英國遭到最後一次入侵時,教堂——或者說教堂的一部分就已經存在,至今已有幾乎一千年的歷史了。教堂中殿的那堵北牆,別看它只有幾英尺高,僅僅鑿開了兩扇小窗戶,它卻對那一次入侵記憶猶新。在北牆建成的那個時候,人們不僅把教堂看成修煉靈魂的聖殿,也把它當成鍛煉身體的勝地。那些圓頭小窗戶的作用與其說是接收上帝的陽光,毋寧說是為了讓人們從那兒對外放箭。地方自衛隊的確有過周密的計劃,那幫歐洲暴徒一旦越過海峽,他們就要充分利用教堂這塊陣地。

  但是在這1940年的8月,這兒還聽不到有軍樂伴奏的長統軍靴的咚咚聲響。那些汙跡斑斑的玻璃窗經歷了反聖像崇拜的克倫威爾時代①和貪得無厭的亨利八世②時代而倖存下來,依然透射著燦爛的陽光;屋頂雖有蛀蟲和腐蝕,仍不動搖,下面照樣有琴聲蕩漾。

  ①克倫威爾(Cromwell,Thomas,約1485-1540):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的主要謀臣,1532-1540年間英格蘭的實際統治者。1536年任掌璽大臣,領貴族銜。早在1532年,他就向國王提出一項完整的行動計劃,建議排除羅馬人在英格蘭的勢力,由王室掌握教會的最高權力。1534年他確立了王室的最高權力。到1540年,英格蘭的所有隱修院都已經不復存在。

  ②亨利八世(英格蘭的)(Henry Ⅷ of England,1491-1547):英國都鋒王朝的第二代國王(150年到1547年在位)。他雖聰明過人、勤奮好學,但性情乖戾、狡詐多疑。他好大喜功,指望通過軍事冒險完成霸業。1532年克倫威爾L台,主張英格蘭脫離羅馬。英國國會於1534年通過「至尊法案」,確定國王代替教皇成為英國聖公會的首腦,提高了王室在教會中的權威。

  這場婚禮令人賞心悅目。露西自然身穿素白婚服,女儐相是她的五個妹妹,個個都身著杏黃色衣裝。戴維穿的是軍晚禮服,那是英國皇家空軍軍官服,嶄新筆挺,因為他是第一次穿在身上。他們以克裡蒙德的曲調,高唱著《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篇:《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露西的父親看到自己最大的、也是最漂亮的女兒與一個年輕英俊、穿著制服的小夥子結婚,感到很自豪,任何做父親的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這種感受。他本是個農民,但很久都沒有開拖拉機了。他租出了可耕作的土地,其餘的用來馴養賽馬,但是這年冬天,他自然還要翻耕牧場,種上土豆。他看上去雖然不像農民而像個紳士,但畢竟生著黝黑的皮膚,寬闊的胸膛,以及幹農活的粗實的雙手。教堂裡和他站在一邊的男人大都與他相似:寬肩粗臂,有飽經風霜的紅潤臉膛。他們不穿燕尾服,喜愛蘇格蘭呢服和厚實的鞋子。

  女儐相也基本相似,她們都是鄉下姑娘。不過新娘卻像她的母親。她那深紅色的頭髮又長又密,閃光奪目,漂亮的臉蛋上長著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她用水靈靈的眼睛直視著牧師,說了聲「我願意」,聲音那麼清晰而堅定,連牧師也感到吃驚,心想「上帝啊,她說的可是實話!」——牧師主持婚禮時總要產生這樣古怪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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