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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看來,醫院方面——具體說來就是卡倫,穆爾醫生——只作出了吸毒過量的診斷。儘管病人的休表溫度只有37.5度,穆爾醫生還是同意了救護車工作人員的意見,認為克蘭德爾是一名癮君子。當然,克蘭德爾的確是一名黑人,而且當時的確穿著也頗像吸毒的人。穆爾醫生的判斷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正確的。艾略特覺得,對她來說不幸的是,克蘭德爾的情況屬￿那百分之十的範圍。

  艾略特撥打當地內科醫生道格拉斯·克蘭辦公室的電話。他想請克蘭審閱一下病歷。那位醫生代人做非正式的甄別,提供初步意見以賺取手續費。艾略特知道,克蘭即使在病歷中發現了醫療不當的地方,也不會出庭作證,而且不能提到他的名字——克蘭醫生不願在當地醫療界成為被遺棄的人。儘管如此,他的意見可以讓艾略特知道,是否值得花錢去請一位能夠出庭作證的醫生審閱病歷。

  艾略特已經作出安排,送了一份報告的影印件給克蘭醫生,而且他不用等待多久就可以聽到回音。當天晚上,克蘭給在家裡的艾略特打了電話。

  「喂,艾略特!我不知道你在幫克蘭德爾家辦案子!」

  「是的,我是在幫克蘭德爾家。」艾略特直率地回答道。

  「我真是服你了。」

  「我剛才還在想你為什麼這麼快就給我回話了。」

  克蘭神經質地笑了。「聽著,我剛剛看完病歷,覺得自己參與了一項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

  「好的。你的高見如何?」

  「依我看,診斷沒有什麼大的毛病。」

  艾略特心裡一沉,然而仍以平常的語氣說:「收治時的診斷如阿?他們把克蘭德爾當成了癮君子。」

  「病歷上的症狀與此相符。」

  「那麼,他們在作鑒別診斷時沒有考慮到中暑的可能性,這又如何解釋呢?」

  「嗯。」克蘭支吾道。艾略特可以想像到對方握著長下巴的樣子。「我不是急診專家,當然——不過,如果換成我,是會考慮到那一點的。他的體溫接近正常讀數,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心臟病患者——處在昏迷狀態下——不發高燒的。他們不可能知道他患有心臟病。他的心電圖看來沒有問題。你和醫院的病理醫生談過沒有?」

  「我明天上午去見他。」

  「問問他克蘭德爾的冠狀動脈纖維變性到底有多嚴重。從這份報告上看不出來。」

  「我會的。」

  「艾略特,我——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問題太棘手了。」

  「那你認為我不該繼續幹下去?」

  「不,我沒有那樣說。我覺得,應該請一位急診醫學專家看一下病歷。況且,這是一個大案子。不過,你也不要太樂觀。」

  艾略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好的,多謝了,道格。把賬單送給我。」

  「好的。如果你還有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

  艾略特輕輕地掛上電話。如果他放任自流,這一情況可以使他失去信心。他走到窗戶前,透過軟百葉窗凝望街景。

  他總是避免辦那些獲勝把握不大的案件——即使賠償金額很大的也不行。許多律師因為指望市里的陪審團作出有利於原告的裁決,願意接被告責任不大的案子。他對這種做法頗有微詞。

  然而,眼下的情況卻不同。他非常需要這個案子,而且他不準備輕易放棄。

  他記錄下和克蘭醫生的談話要點以後,喝了一杯白蘭地,然後上床睡覺。

  艾略特撥開樹叢,順著小道邊沿前進,想追上伊斯特中尉。他右手提著M-16步槍,左手調整了一下深勒在背上的無線電話機的背帶。氣溫高達40度以上,長在他腋下、腿根、腳踝和趾間的叢林爛瘡今天掉了痂,走動時造成的摩擦使他覺得疼痛難忍。他轉過頭去,觀察剛才停下在路邊小便的大個子黑人士兵克勞利。

  突然,克勞利出現在他身後,正走在小道的中問。艾略特開口剛想大聲發出警告——他實際上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克勞利卻已經踩上了地雷的引爆裝置。

  艾略特的耳鼓被震傷了,所以沒有聽到地雷的爆炸聲。一陣樹葉和黑土猛衝過來,如同一隻巨掌把他拎起來,然後拋向天空。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以後,掙扎著向前躥了幾步,接著便跪倒在地上。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克勞利踩上的是一顆「彈跳貝蒂」。那是越南人製造的一種地雷,可以從地下鑽出來,然後在人腰部的高度爆炸。

  艾略特吃力地轉過頭去觀察:克勞利坐在小道的中間,歪著臉尖叫他受傷了。他的兩隻胳膊被炸得皮開肉綻,一團血糊糊的肉裡支著破骨頭,下半身滿是血水。他後面的那個人腹部中了彈片,正在掙扎著把流出來的腸子往肚子裡塞。

  艾略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懸著的心這才落了下來。他的無線電話機和背包擋住了大部分彈片。背包裡面裝的東西散落了一地——配給的香煙、備用的彈藥、橡膠雨衣、多餘的飯盒、他的那些寶貝平裝本小說等等。然而,他覺得左邊臀部鑽心地疼,於是便低頭仔細檢查。

  他看見了一個血糊糊的洞,中間插著一根小棍似的東西。他當時根本沒有考慮那是什麼,伸手輕輕地將它拔了出來。傷口頓時血流如注,他立刻覺得頭暈目眩,迷迷糊糊地把那東西湊到眼前細看。

  原來是一節骨頭,克勞利身上被炸飛的骨頭。

  他尖叫起來……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嘴裡仍在叫喊。

  艾略特坐起來,渾身發抖,赤裸的上半身滿是汗水,眼睛盯著天花板。過了一陣,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揉了揉眼睛,扭頭看了一下鬧鐘:淩晨4點。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這種噩夢了——上一次是在開始吸食可卡因之前。這麼久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擺脫困擾了。

  艾略特起身下床,把手伸進內褲,本能地摸了摸臀部上的傷疤。

  然後,他進了浴室,打開淋浴的龍頭,脫去內褲,走到噴頭下。他讓自己停止思考,暫時擺脫人世的紛繁。

  那些夢境過去曾經常出現——而且形式也多一些。噩夢。那些已經死去很久的弟兄們每天夜裡在他的夢中一次又一次地倒下,充滿血污和叢林腐敗氣味的記憶在夢中反復出現。

  現在,他做的夢都是一樣的:克勞利踩上了地雷。克勞利和他的骨頭。

  艾略特又摸了摸臀部上的傷疤。

  他在熱水下站著,直到皮膚開始出現暗紅色才關掉閥門,擦乾身體,披上浴衣。接著,他走進廚房,用壺燒水。

  正是這些噩夢,這些回憶,這些使人感到壓抑的東西,這些充滿血腥的暴力毀掉了他的婚姻,使他差一點失去和自己兒子見面的權利。「講吧,」心理醫生們總是這樣啟發他,「把那些東西都講出來。」他們給他詳細地解釋過,他的問題是一種生存犯罪感,殺戮犯罪感。他們告訴他,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講給我們聽聽。

  他們不明白,他多年來一直在設法忘掉它。他有口難言,所以才求助於麻醉品——開始是酗酒,接著是吸可卡因。

  所以,他已經吸取了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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